采薇和曾益並肩在這燈火闌珊的喧鬧街市上緩步而行,不約而同的都想起四年前,在長安的朱雀大街上,他二人也曾這樣並肩而行,漫步於上元夜的燈市之中,觀燈笑語,共放河燈。
只是那時,他們的父親都還陪在他們身邊,而此時,卻只有他們這一對小兒女再度聚首……
二人均是默然無言,卻又極爲默契地往一處僻靜街角行去。二人的步子越行越慢,終於兩人一起停住腳步。
曾益先開口道:“我方纔只顧着陪你一道走過來,卻忘了先問你一句,你這樣,離了馬車在街上看燈可還使得,會不會……?”
采薇知他擔心什麼,心下一暖,微笑道:“不妨事的,那婆子不會說出去的,倒是方纔多虧了文廣哥哥你及時出言,救了我和甘橘,我還沒跟哥哥道謝呢!”
“你我之間,薇妹妹何需如此客氣。”眼前的少女本就是他的未婚妻子,他又如何能讓她受半點欺辱。
“文廣哥哥,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那車中之人就是我呢?”
“這……”曾益忽然咳嗽了兩聲,故作不經意道:“我今兒從安遠伯府門前過,正好見那府裡幾位小姐出門,我見其中一人的身形舉止像是妹妹的樣子,便……”
實則天剛黑下來,他就去到安遠伯府門前候着,想看看伯府的小姐們,尤其是采薇今晚會不會出來觀燈。其實他也知道便是伯府的小姐們當真出來觀燈,也多半是坐在車中,況又有一大羣丫鬟僕婦圍着,想要見上采薇妹妹一面,怕是千難萬難。
可他卻仍是在伯府門前一等就是半天,又一路跟在伯府那幾輛八寶翠蓋車後面,這才能夠在采薇遇險時及時衝了過來,救下了未婚妻子。
采薇何等聰明,雖他話沒說完,卻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了,心下大是感動,只覺得心裡甜絲絲的。有心想說幾句知心話兒,卻又礙於禮法還有女孩兒的矜持,縱心中千言萬語,卻只說出口了一句,“文廣哥哥,可見這就是天意了!”
一時二人又是不言不語,只是脈脈相望,均覺得自己心中有好些話兒想說,卻又不知該說哪一句是好。
曾益目不轉睛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先前在李府時,他只是隱在木槿花樹後遠遠的望了那麼幾眼,此時這一細看,見她身量比起四年前長高了好些,端的是亭亭玉立,縱然白絹覆面,卻依稀能看出其下那秀麗脫俗的容顏,尤其那一雙明眸的清輝,便是隔着一層面紗,也依舊晶亮如星。
“采薇妹妹,”曾益終於開口了,然而他說出口的卻是,“我父親已在三年前去世了,家中也遭逢了些變故!”
雖然早已知道此事,但此時從曾益口中聽到這一句話,再見他眼中已隱然有淚花點點,采薇心中一酸,眼眶也跟着紅了。
她也是經歷過喪父之痛之人,自然明白痛失親人的那種肝腸寸斷,一時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便輕喚了他一聲“文廣哥哥!”,從皮手籠中悄悄伸出右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指尖,記得上一回在長安看燈時,文廣哥哥怕她被人擠散了,就曾這樣悄悄牽着她的手。
曾益的雙手早在寒風中被吹得冰涼,此時指尖突然傳來的那一點暖意,竟如一股暖流一般,直往他心裡鑽去,讓他心中一暖,再也感覺不到半分冬夜的寒冷。
感受着指尖心上那一點柔軟的暖意,曾益忽然覺得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寧和。
這三年來在他父親辭世後他經歷了種種艱難,被人欺凌、遠離故土、投親靠友、受盡冷眼,甚至不得不典當了母親最珍愛的首飾……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心中充滿了憤憤不平,甚至還有幾分屈辱無助。而他心中所有這些憤恨委屈,他都不能對母親講。因爲這場變故,對他母親的打擊更爲巨大,他不得不一個人撐起所有的一切,再強撐着笑臉去寬慰她,然後更加的發憤苦讀,盼着能一朝金榜題名,好爲他母子二人討回一個公道。
這三年來,他一直揹負着這樣的重擔在艱難前行,從沒有片刻的歇息。可是在這一刻,當采薇妹妹那柔暖的小手輕握住他的指尖時,他忽然覺得他並不是一個人在默默承受這所有的一切苦痛,這世上還有一個人陪在他的身邊,會爲了他的喪親之痛而流淚,也會爲了安慰他不顧男女禮教之大妨而主動握住他的手……
於是他頭一次忘了那壓在他肩頭的重擔,也暫時將他心中的憤懣、痛苦、不平、委屈、焦慮、擔憂都統統放到一邊。因爲此時此刻,他再不願想着旁的什麼,只想看着眼前的少女,靜靜享受她所帶給他的溫暖與慰藉。
采薇見他目不轉睛的只管瞧着自已,好半天也不轉過眼去,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有些慌亂地道:“我,我該回去了,那婆子還在那裡等着我呢!”說完,抽回手來,轉身便走。
哪知她剛快步走到大街上,忽然被人從後將衣袖一拉,拽着她的手腕又將她拉回到街角,她正要驚呼出聲,卻在看清那人是誰之後,瞬間羞紅了臉,“曾哥哥,你,你這是做什麼……”
曾益雖知他此舉有些失禮,可他此時就是不想放手,就想失禮上這麼一回。
“采薇妹妹,我還沒謝過你給家母送的那份壽禮,想來妹妹怕是已經猜出我家中出了些變故,此事今夜不宜詳談,日後若妹妹想聽,我自會告訴妹妹知道。只是眼下,我只想對妹妹說一句話。”
他頓了一頓,握着采薇的手不由緊了緊,“無論我曾家發生了何事,當日家父和周伯父所訂之婚約,文廣不敢有一日或忘。再過兩個月便是大比之期,此番我定要金榜題名,待妹妹及笄之日,便是我依約上伯府議親之時。”
采薇不意他竟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心中正自心馳神搖,欣喜不已,忽聽空中傳來“哧哧”數響,跟着就覺眼前猛然一亮,擡眼看去,只見夜空中無數朵煙花正騰空而起,倏然綻放,好似銀河倒卷,無數流星傾泄而下,幻化成一株株奇花異草,各種百獸鳴禽,剎那間映得整個夜空璀璨奪目,美不勝收。
然而這再華美壯麗的煙花,曾益和采薇卻只看了一眼,便重又收回目光凝視着彼此。此刻夜空中的煙花再亮再美,也比不上眼前人眸中的點點清輝。
“文廣哥哥,我也要你記住一句話,無論是金榜題名,還是名落孫山,我都在九月裡等着你來!”
采薇到底女孩兒家面薄,一時情動之下吐露了心中所想,頓時羞不可抑,猛然將手抽回,轉身便往她的馬車處快步行去。而這一次,那個一襲青衫的人影再沒有追上來,只是立在原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心潮澎湃。
他二人只顧執手相看,眼中再容不下旁的,全然沒有留意到,離他們不遠處有一道目光壓根兒就沒去看那漫天璀璨的煙火一眼,始終緊盯着他二人,將一切都盡收眼底,眼神冰冷,透着一絲不善,脣角微勾,卻帶着一抹嘲諷。見采薇已奔回馬車處,便懶得再看那青衣男子一眼,也跟着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