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陽春二月、大地回暖。
統治了大地一冬的寒氣終於慢慢消褪,東涼城外的古渡口一下熱鬧了起來——
有挑擔叫賣的販夫走卒,還有過了團圓年後離家遊歷的武者,甚至還有眼睜睜瞧着情郎遠去,無奈躲在一邊偷偷抹眼淚的大姑娘小媳婦。
熙熙攘攘的人羣中,一個身着杏黃色春衫的女孩子尤其打眼——
若遠山般悠遠的眉,如春水般瀲灩的眼,讓人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想要瞧第二眼——
只是這種念頭卻很快打消,實在是女孩子身邊的那個同樣難掩風華的清雋男子眼神太過鋒利。即便只對視一眼,對方身上所散發出的迫人威勢,便驚得大家再不敢多看。
畢竟美色雖可悅目,卻還比不上小命重要。
卻不知這會兒嶽坤星卻是遠比他們更鬱卒——
這麼多人眼睛都是怎麼長的啊,明明這麼寬的路,倒好,全都拼命的往自己和顏兒這個地方擠,甚至更過分的是,剛纔還有一個油頭粉面的小子只顧盯着顏兒瞧,竟是直直的朝自己身上撞了過來。
當然,那小子撞上來的結果是一下倒飛了出去,摔了個四腳朝天,雖然不至於傷筋動骨,也必然會鼻青臉腫。
也是因爲此事,來來往往的行人才明白,這對兒瞧着一般都是人中龍鳳的父女,竟然都是實打實的武者身份。當下再沒有人敢借故湊過來,看一眼,便裝作沒事人似的忙收回視線,又趁着嶽坤星沒發現,很快再偷看一眼……
饒是如此,嶽坤星心情依舊是越來越焦躁,忽然站住腳:
“不然,我同顏兒一同到京都去吧——”
新年已過,嶽坤星和展顏就按照規劃好的行事——
嶽坤星眼下已是武侯級的強者,自然可以自由出入華元國境。
這麼多年了,當初妻子離奇消失始終是嶽坤星內心的一根刺,要找到妻子當面問個清楚,一直是十多年來支撐嶽坤星堅持活下來最重要的信念之一。
這麼多年了,不但沒有隨着時間流逝,反而隨着修爲的恢復而越來越強烈。
嶽開雲卻是擔心兒子安危,本不欲答應——
對老爺子而言,當年兒媳沒有任何徵兆突然失蹤一事雖也算一樁心事,可遠沒有兒孫的安全更重要。
卻拗不過嶽坤星堅持,明白要是不讓兒子了了心頭這一夙願,怕是兒子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至於展顏,則是要前往華元學院,繼續自己已經中斷兩年的學業。
本來老爺子的意思是想多派些武士,護佑展顏前往京都明華,卻被展顏拒絕——
一則自己並不是尋常那些無知少女,二則但凡武人,一旦步入高階武士,便會主動離開家族庇護,外出遊歷鍛鍊自己,既可磨練心境,又可增長見聞,更可以錘鍊自身,甚至自古來,就有很多武學大師,平生最得意的招數,便是在這樣的遊歷中創立出來的。
嶽開雲也明白,孫女兒大了——雄鷹要想展翅高空,自然必要經受狂風暴雨的洗禮,溫室中的花朵在這個武者爲尊的大陸上無論如何也不會長久,雖然百般不捨,終是無奈放手。
嶽坤星嘴上倒是沒說什麼——老爺子雖貴爲武侯之尊,可畢竟上歲數了,會眷戀兒孫也是常情,若然自己也一般的兒女情長,怕是女兒會更受不住了。
饒是如此,卻仍是一路護送展顏到了這古渡口——
本來嶽坤星要去的龍楚國,跟展顏去的華元國都,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嶽坤星卻是寧肯自己多繞一段路,也堅持陪着展顏一路到了這裡,只是到了這東涼城後,若再往前走的話,就不是繞路,而是根本就和嶽坤星的目的地南轅北轍了!
無奈何,兩人只得在這裡分開。
可現在還沒送展顏離開呢,嶽坤星就已經想要反悔了——
自己還是索性親自把女兒送到華元學院吧,不然,怕是怎麼都不會安心了。
展顏沒想到,到頭來,看似很瀟灑的爹爹,反應竟是比爺爺還要誇張——
就比如那些朝自己方向張望的人,哪有爹爹以爲的那麼嚴重?
不說也沒有幾個人盯着自己瞧,真是有那過分的,即便有武力傍身的,單憑自己眼下的修爲,也可以把他們揍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偏爹爹一路上都是如臨大敵的模樣!
展顏卻不點破,反而很是享受這種久違的被爹爹愛着護着的滋味兒。
只是開心歸開心,展顏也明白,不能再讓爹爹陪着往前走了——
無論自己,還是爹爹,眼下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當下轉了轉小指上的空間戒指——當初展顏本是想要把戒指還給江皓言的,畢竟這樣空間類的寶物,委實不可多得。
沒料想江皓言當天倒是收回去了,臨走時卻又強行把戒指留了下來,更是趁機幫自己在裡面放了不少好東西不說,連戒指的大小也變得很適合自己。
瞧着女兒一擡頭竟是馬上變了一張臉,嶽坤星瞬間一呆,半晌才意識到,眼前這個容貌平平、扔到人堆裡一準沒人注意的女孩子,就是女兒展顏。
“這是,江皓言送你的?”嶽坤星馬上明白了面具的來源——
這般和真人皮膚一般無二的面具,鐵定是江皓言的手筆。卻是不由蹙了下眉頭——這江皓言好像待顏兒太上心些了吧?竟是事無鉅細,想得如此周到。
之前老父親已經委婉的向盧雪寒並江皓言表達了不想讓顏兒和他們有過多交集的意思——
爹爹的心思自己明白,唯恐顏兒踏上自己的後塵罷了。
本以爲以江皓言出身雲碭山的顯赫身份,性情不定如何高傲呢,碰了這樣一個釘子後,定然不會再拉下臉來對女兒糾纏,卻不料,事情好像和自己原先認定的並不一樣……
好在那江皓言已然離去,華元國又和雲碭山遠隔千山萬水,起碼相當長一段時間裡,自己不用太過擔心。
“對了,這些藥,爹收好——”展顏又從戒指裡取出四顆自己煉製的九神丸——
前兒在青落山,展顏耗費無數心血,也就煉成了五顆罷了,被江皓言用去一顆,就只剩下四顆,爹爹此去龍楚前路怕是有些兇險,展顏自然要把力所能及的好東西全都給爹爹帶上——
九神丸的神奇功效,之前已經在江皓言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驗證。爹爹帶着傍身,不拘晉階時服用或者缺錢時賣掉,應該都能擋擋急。
“傻孩子——”嶽坤星拍了下展顏的頭,內心卻是百感交集——
什麼擋擋急,說句不好聽的,武者最大的敵人不是來自於外部,而是內在的心魔!有多少驚採絕豔的武者,因被心魔噬心,而倒在晉階的路上?
這般神奇的藥物,別說四顆,便是一顆,一旦被世人知道其功效,也必然會爲之瘋狂。
既然已經有了決斷,嶽坤星也就不再拖泥帶水,無比歉疚的瞧了女兒一眼,終於轉身絕塵而去。
展顏在原地呆站了片刻,這才轉身往渡口方向而來。
方纔離得遠,已經覺得渡口上這艘樓船大的驚人,待來至近前,才發現,船竟然足足三層,外觀漆成銀白色,又飾以藍色花紋,雖然線條簡潔,卻很是美觀大氣。更由樓船上放下三架舷梯,分別通往不同的樓層。
嶽坤星幫展顏定的是二層的位置——
樓船裡面是越高的樓層,裡面的擺設就越奢華,嶽坤星本來想要爲寶貝女兒定三層的位子的,臨到繳納銀兩時,卻聽旁邊的人說,有幾位被華元學院錄取的平民學子也要在此登船,這些天之驕子定的位子一水兒全在二層,就臨時改了主意,幫展顏定下了樓船上二層的位子——
有這些年齡差不多的武者相伴,女兒這一路上應該就不會太過寂寞。
略略瞧了一眼,展顏便徑直邁步往最中間那架舷梯而去,剛要踏上階梯,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倏地擡頭往通往三層的舷梯瞧去,正好對上一個瞧着很是精明的男子的眼睛。
那男子似是沒料到展顏會突然擡頭,驚得頓時一滯,連帶着手裡捏着的一張紙都差點兒掉落,忙緊緊捏住,半晌似是意識到什麼,無措的衝展顏擠出一個僵硬的內容,然後一轉身,一溜煙兒的往船艙內疾跑而去。
展顏被那人一系列的反常行爲鬧的一頭霧水——那人行爲雖是怪異,眼神裡卻沒有絲毫惡意,相反,瞧那神情好像還對自己恭敬的緊——
只是無論如何絞盡腦汁,展顏都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個男人。
正自發愣,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秋慧,駱小姐,咱們就從此處上船——”
這聲音怎麼有些熟悉?
展顏回頭,不由一愣:
“廖大哥?”
站在自己身後的男子可不正是廖秋成,這會兒身上足足扛了兩個碩大的包裹,他的身側,還並排站着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
左邊的那個雖然嬌小些,卻生的很是美豔,倒是右邊那個眉目間有些英氣的,瞧着同廖秋成有幾分相似。
“你是——”廖秋成無疑一點兒也沒認出展顏來——畢竟那張面具實在是太逼真了,廖秋成怎麼可能明白,其實面具下還有另外一張臉?只對方聲音確實有些耳熟。
“廖大哥,是我,展顏——”展顏微微一笑道。
展顏?廖秋成還是有些糊塗,下一刻瞳孔猛一縮——
好像這輩子,自己認識的名叫展顏的女孩子只有一個,那就是當日救下自己父子兩人的北鄉候府小姐,嶽展顏!
又認真一瞧,忽略掉那張太過普通的路人臉後,女孩的身形可不是就是酷似嶽展顏小姐。
剛要上前拜見,忽然意識到不妥——
展顏的穿着打扮也好,還有跟自己說話時的自稱也好,無疑並不想四處宣揚身份。
即便如此,神情中卻還是不由的帶了幾分恭敬——
別看展顏年紀小,卻是實打實的自己見過的武者中實力最強大的,當初可是親眼見證了展顏一腳踹飛了五級武士程濟全的情景!
完全沒有料到廖秋成會在這裡碰到熟人,那兩個女孩子神情明顯有些詫異,只是英氣女子的神情是純然的好奇,嬌小女子則是掃了一眼後,就不感興趣的挪開眼睛——
果然出身不一樣,眼界就不一樣,怪不得這廖秋成年齡這麼大了,還就是個二級武士罷了,連帶着交的朋友也都是這般上不了檯面的。
四人一路來至二層,裡面環境果然很是雅緻,不止座椅上都放着軟墊,每四個凳子之間還放着一張紅木小几,甚至上面還斟好了散發出嫋嫋香氣的上好茶水,旁邊則是八小碟樣式精緻的點心。
展顏心下詫異——
也不知是哪家的商船,竟是這般大手筆?
“這是龍楚國盧家的船隊——”廖秋成還是第一次在展顏眼中看到這般新奇的表情,一直提着的心終於放下來了些——
自己一直把展顏小姐放在強者的角度膜拜,這會兒才發現,展顏小姐其實還是個孩子呢,而且,還是第一次出遠門的孩子,不然,何至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瞭解?
那嬌豔女子聞言撇了下嘴——
這麼豪華的樓船,除了龍楚國盧家,還有誰能做到這般境地?
果然是個土包子,竟然連這都不知道!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混到二層來了,一路上有這麼個上不得檯面的人跟着,說不好,連帶的自己都會被人給看清——
沒瞧見聽說這是盧家的樓船,對方大爲驚詫時,旁邊幾個人捂着嘴偷笑的情景?
肯定是笑自己這些人沒見過世面……
卻不知展顏心裡果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自己身上可就有盧雪寒親自贈與的一張鑲鑽的頂級玉牌,方纔沒察覺,這會兒才發現,船上的花紋可不是和玉牌上面的極像?
怪不得爺爺說盧家生意做得極大,沒想到這東涼城就能碰見。
廖秋成已經放好行李,又親自伸手擦拭靠近窗戶最適合看外面風景的那張椅子。
嬌豔女子本要舉步上前——凳子上鋪的有墊子,自然不可能有塵土,只是廖秋成要這般巴結自己,自己當然也是很有面子的——
能坐在二層的,自然非富即貴,身邊也都有伺候的人,可如同自己這般讓一個二級武士如此心甘情願侍奉的,卻怕是沒有——這廖秋成,倒是個識時務的。
那邊廖秋成已經直起腰來,衝着嬌豔女子的方向道:
“嶽,哦,展,展顏,過來這兒坐——”
女子已經擡起了腳,聞言臉色一下變得鐵青,得意的笑容也一下僵住,眼瞧着自己看不上的村女果然絲毫沒有退讓的舉步朝那個靠窗位置而去,頓時大怒,腳下微不可察的一動——
“駱瑤——”
叫秋慧的英氣女子最先察覺,忙去阻止——
看堂哥的樣子,明顯對這女子很是重視,駱瑤可是四級初階武士,這一動手腳,對方必定會摔得很慘,這般大庭廣衆之下,對方又是女孩,駱瑤如此作爲無疑太過分了。
卻不料也沒看見女子有什麼反應,駱瑤那一腳卻是一下踹空,又因被秋慧拉了一下,一個站立不穩,一下撲倒在放着茶水和點心的矮几上,只聽砰砰梆梆一陣作響,瞬時帶掉了兩個茶碗,連帶着衣服被茶水濺溼不說,便是臉上還沾了不少點心屑子。
叫駱瑤的女子怔愣了片刻,頓時惱羞成怒,特別是看到展顏臉上冷淡的神情,這會兒怎麼瞧怎麼像不懷好意,更是大爲光火——
別人看笑話也就罷了,竟然連這個村姑也敢嘲笑自己!
若不是因爲她,自己何至於出這番醜?
卻不知道展顏臉上根本就帶着面具,怎麼可能有多麼豐富的表情變來變去?
駱瑤卻兀自氣怒攻心——長這麼大,到哪裡不是被人捧着?今天卻因爲這粗陋村姑一再丟醜!忽然一轉頭對正匆匆趕來的護船武士道:
“閣下,我要見樓船的主事者,有人偷襲我——”
嘴裡說着,眼睛卻是死死看向展顏的方向——
這可是盧家商船,但凡盧家的生意,都有武者從旁護衛,一旦發現有人鬧事,不管對方什麼身份,都會立即轟出去。
又威脅性的瞟了廖秋成並叫秋慧的英氣女子一眼——
能坐上樓船二層這麼好的位置,可全靠自家出力。要是惹惱了自己,可別怨自己把他們一塊兒攆下去!
展顏差點兒沒氣樂了——這就是典型的,惡人先告狀?
廖秋成眉頭卻是一下蹙緊——展顏不知道,自己可明白箇中緣由,展顏再是北鄉候府嫡小姐,以盧家身份之高貴,也不會看在眼裡,真是要聽信了駱瑤的話把展顏給攆下來……
眼看那武者已經面色不愉的看過來,忙要張口解釋,卻聽又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從旁邊的舷梯上響起,隨即一個三十多歲面色沉穩的中年人,在一羣人的簇擁下快步朝幾個人站立的位置而來。
“是盧成風閣下——”有認識的人低呼。
“盧成風?是盧家人?”
“可不,雖是盧家旁系,可聽說也是一位高級武士——”
“怎麼連盧家人都驚動了?”
人們邊小聲議論,邊驚疑不定的瞧着那叫駱瑤的嬌豔女子——
女子剛說要見主事者,這位盧成風閣下就應聲而至,怪不得這女子這般囂張,難不成,其實是同盧家有舊?
這樣的話,那個惹了駱瑤的女子,怕是要倒大黴了!
“也不見得是給這女子撐腰——”又有知情人道,“我聽說啊,樓船三層今天要接待一位大人物,你沒發現整個三層都是空着的嗎?聽說,就是爲了迎接那位大人物到來。說不好是她們之間的衝突,驚擾了上面的大人物……”
反正不管怎麼說,那長相普通的少女怕是都不會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