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樓明明不甚大,內裡卻設計的頗爲巧妙,兜兜轉轉居然也走了好一會兒,文瑞突然擡手指前面道:“上樓就到了。” 張靜看前面是個門,推開才知道實際是一道通向三層的樓梯。
原來這樓外表看上去是兩層,內裡卻是三層的格局,樓頂間也是被收拾出來的。兩個大的拖了一個小的上到閣樓,雖然已是初春光景,裡頭照樣點了暖爐,一室暖風撲面。文祈鼻腔柔嫩,竟不由被刺激的打了個噴嚏,文瑞自然又是稀奇。
張靜不去管這個在兒子面前智商完全負數的傻爸爸,先在屋裡轉了一圈。雖然是閣樓,因爲仍然用的是最中間的位置,又是獨立另外隔出的空間,所以完全沒有普通閣樓傾斜的天頂,從內裡是完全看不出來是在樓頂上的。
張靜從南面窗口望出去,就是方纔進來的入口,此時依然樹影婆娑鳥語花香人影不見;北面則另有洞天,是架了戲臺的,想必逢年過節會有演出。文瑞瞧張靜在看那戲臺,也走過來介紹道:“你莫看它是座戲臺,卻一定是全京城最貴的戲臺,能上那臺的人,世上就是數也數的過來。”
“哦?莫非這裡只有如芷香園那樣的大戲班才能來?”
“非也。就算是芷香園,除非是特別原因,否則也是上不了這臺的。”
“嗯?難道京裡原來還有那麼高級的戲班子?我知道了!必然是那些皇宮貴戚自家豢養的戲班是不是?”
眼看着張靜的好奇心又被逗了起來,文瑞心情大好,也就不再繞彎子:“哪裡。能上那臺的,都是獨一無二之人,比如睿王府的六王爺在下。”邊說這話,還從一旁書案上抽了把扇子打開在手裡搖啊搖,甚是得意。
張靜又震驚了,一句“原來小王爺有唱戲的癖好”差點脫口而出,及時住口之後又轉過念頭來,這才真正吃驚不已:“文兄的意思,莫非……?”
“正是。”
張靜咂舌,還真不知道這樓什麼來頭,居然還備有這種讓這些高官重臣乃至皇親國戚自娛自樂的場地。罷了罷了,有些事情,多想一點便會少活許多年,就當不知道算了!
轉過身,卻看到屋中已經用小欄杆圍好了一小片地,中間鋪着厚厚的羊毛毯,文祈正光着腳丫子在上頭走,一邊走一邊踢腳邊的玩具玩。
文瑞又湊過來:“文祈放在那裡頭,不會跑出來,你大可放心。來來來這裡坐,我們來仔細說下書院的事情。”
張靜點頭,想起來這裡的重點,跟着文瑞到了南面臨窗的大書桌旁坐下,又將錢夫子那單子取出來攤開,上首第一項便是“書院倘或收歸國家,則將來經營之自主權是否還可保留”。不怪錢夫子寫的直白,他這是寫給張靜看,讓張靜按這個思路去談,並沒有想過張靜會直接把單子就這麼鋪開來大家看。
張靜照章宣科唸了一遍,便擡頭看文瑞如何回答。此時終於談到正事,文瑞也嚴肅起來,道:“其實國家本來就設有太學府,又有翰林院,任何學堂,都不能大過它們去。所以在建制之上,我同聖上商討多時,認爲既然要規範,依然是要併入這體系之中。只是考慮到你們之前全然是自主的,在歸併到哪個下頭的問題上,可以由你們自己選擇。你看可好?”
張靜皺眉,錢夫子對學堂的付出這些年來他是完全感同身受的,更何況還有那一班在人力物力財力上一直盡心幫襯書院的老學究們,他們哪個不是翰林院出生?哪個不是隨時可以去太學府當老師的?可爲什麼還要留在自己的小書院呢?無非就是這裡自由度大,有些教導方式,他們可以根據自己的判斷,靈活的選擇使用,這種靈活度也確保了每年有大量的生員因爲老師的因材施教而得以紅榜高中。而聽文瑞的意思,將來這種自由似乎會有被剝奪的可能。這顯然是自己這方無法接受的。
踟躕一番,張靜終於還是開口道:“小弟有點想法,說出來,還望文兄莫怪小弟不識擡舉。”
“但說無妨。你我本就是要討論的,我許你,今日此間所談之事,他日我決不會用以做任何對你或者對學堂與夫子們有害之事。”
張靜仔細的看着文瑞,那俊俏眉眼此時穩重起來頗有一股子文士風流的韻味,又淡淡的透露出種英姿颯爽,莫名的就讓人感覺安心。張靜定神又想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道:“其實,歷來國家督學,勢所必然,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是我家學堂本爲民間私塾,承蒙各位先生擡愛,數年來投入極大精力,這纔有了今日。
“現如今說要歸併國學,就要從學堂根本上動搖,說句不識相的話,就算學生同意,只怕我家那些先生們也是不會同意的。否則倘若他們樂意,又何苦留在我家學堂,國子監的月俸可是遠比我們那裡強的多的。
“現下諸位先生願意在我們學堂講學,也不過就是求個自在。無人監督每月課程進度,無人不時查察先生日常行爲,更不會有人勾心鬥角,用那丁點小事套上誤人子弟的大帽子整治別人。
“倘若歸併之後便要由朝廷派人來從頭管束,只怕學堂就要名存實亡,恕學生魯鈍,實在看不出這同朝廷直接封了我家學堂有何差別。“
言至此,張靜不由站了起身,抱拳躬身,態度恭敬,面上卻是顯得十分悲傷。
文瑞就見不得他這樣,只覺自己心口也跟着難受起來,忙忙也站起,繞過書桌扶住張靜道:“賢弟莫要如此,你我探討,並非是由我單方面宣告,你們就只能接受。你既提出異議,爲兄自然會聽,你莫着急,先坐下,也可和我說說你的想法如何。”
張靜到底留了個心眼,沒有把夫子們平時多少有些詆譭朝廷的言論的事情說出來,只用大家不想受約束的藉口抱怨了一番,倒是沒想過文瑞態度會如此遷就,反而被他弄的一愣。
但機不可失,既然文瑞開了這個口,自己也不能含糊:“依學生所見,能否拜求文兄懇請皇上嘗試下公學私塾的形式?”
“嗯?公學私塾是怎樣個公學又是怎麼的私塾?”
張靜頓了頓,又仔細回憶一遍往日裡同錢夫子討論的內容,這才答道:
“就是由聖上頒佈聖旨,將我們學堂在名義上置入太學府下或者翰林體系,但實際則仍由我們自己管理。一應舉凡大到教學操行小到作息飲食,仍由學堂自主,上級部衙不得干涉。
“而作爲回報,我們負責每年向朝廷提供一定數量生員,其中確保一個固定比例以上人數的生員學術經歷及家世背景都足供成爲貢生。這個人數可以由皇上直接定,其中優良人才比例也可以由皇上來定。”
“嗯?但是這樣一來,愚兄有句不好聽的話,我看不出來這裡頭朝廷能有何好處?每年應考學生無數,倘若這班人都直接被朝廷收了,豈非只對你們學堂名氣有好處?”
“非也。文兄你來看,以我們學堂眼下情況,這批人已經必然和其他生員不同。且不說他們身家背景,就只說在學識一途,原也就是可以獨當一面的。何況如果此事能行,則每年這批生員的來源,以及培養方向,零零總總,都可以根據朝廷當下所需來進行。就是入了貢,作爲朝廷特選,則也必然要爲此承擔自己的職責,不能一味求學或者鑽研仕途而罔顧朝廷之需。
“小弟斗膽,試問文兄,現下朝廷要用人,可是每年仍要從科舉進士中間再行挑選?日常如有急用,可是依然需要各州府官員另行調用?更有那種吏部缺人卻只有禮部有人手富裕,刑部少提刑卻只有戶部有錢糧官空閒之類。另外朝廷調選,往往肥缺人人趨之若鶩而苦差個個避之唯恐不及,乃至專精之事往往要從民間工匠之中挑選能人巧匠才能進行。
“而這些直接保舉入貢的,同一般各州府選上來的不同。首先他們的培養方向由朝廷直接指定,各有專長,不用再考察分類;其次他們入貢之後可以隨時聽朝廷安排調遣,絕不會推諉搪塞;再者列選者感聖恩,必然口口相傳皇上隆恩浩蕩,也可叫天下百姓知道學術無貴賤,並非只有錦繡文章才能出人頭地。
“我大曆建國十餘年,正是百廢待興蓬勃發展之際,朝廷正當用人之時,此舉在我學堂嘗試,將來如果成功,也可以推廣到民間,爲國家廣育良才;倘若實驗失敗,則不過是民間百姓見識淺薄,得隴望蜀,罔顧傳統而不自量力,責任自不在朝堂。
“此乃公學私塾之所謂,其實另有其名爲定向栽培。實質是在生員入仕前先提前幫他們將進修方向細分之法,亦是家師錢文淵先生半生鑽研所得。此前苦於並無渠道可以嘗試,今日小弟斗膽和文兄說了,僭越妄議之處還請文兄海涵!”
張靜滔滔,一氣呵成,硬是把個見多識廣的睿親王給說的一愣一愣的,心道:好麼這小子,原來深藏不露!
他所說之事雖然聽起來並不怎麼要緊,但實際確實是歷來科舉中間極大的漏洞。只是祖宗建制,後代承襲,大家都覺得沒什麼不對,就算一般也有各類分學,但總被人看作並非正途,只有讀書論道纔是正經。而現下他們所提出的這個觀點,尤其是“學術無貴賤”五個字,直直的撞進了自己腦中,正恰恰合了自己心意。
文瑞不由沉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