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瑞就跟在他大舅身邊, 在場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裡。注意到張靜完全沒發現老皇帝神情異常,文祈也乖乖的低着頭不亂動,連他這個爹都沒注意到, 心裡有些嘆息這是不是乖過頭了, 只能自己站出來:
“阿靜你帶祈兒直管上前來, 此間無有外人, 不必如此緊張。”
張靜被文瑞的聲音驚了一下, 文祈更是直接擡起了頭。等看清真的是他爹,小孩兒終究還是小孩兒,一個忍不住, 直接就喊出了聲:“爹爹!”
這一聲裡帶着驚喜又帶着一絲委屈,剛纔跟着張靜進來, 一路上的頭小孩兒也沒少磕, 這會兒膝蓋都疼啦!早知道是爹爹在這裡, 說什麼他也不會那麼認真的磕頭的!從小到大的頭都在今天磕完了!
小孩兒彆扭勁兒上來,喊了一嗓子之後就別開頭去, 打算給他爹來個視而不見。
這點小動作文瑞自然看得清楚,老皇帝也看得清楚,就連張靜都注意到了,心裡就是咯噔一下,生怕文祈這麼孩子氣, 惹惱了龍椅上的那位, 那可就要了老命了。
可是在御前他也不好多做多說什麼, 只能偷偷的把文祈的手攢的更緊些, 把孩子往自己身邊稍微拉了拉。希望這樣的動作能在不引起別人注意的情況下, 提醒文祈表現的好些。
文瑞一看張靜這樣子就知道他被驚嚇到了,加快了從老皇帝身邊跑下來的速度。三步並作兩步走的來到張靜跟前, 直接從地上把文祈抱了起來:“祈兒,你如今竟如許沉重。”
文瑞都跑到跟前了,張靜也擡起了頭,反正文瑞正好把他的視線擋了個結實,估計老皇帝也就同樣看不到自己,他用眼神示意文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文瑞微笑着眨眨眼:“放心。”
看他表情還能這麼輕鬆,張靜七上八下的心情略微平復了一點。結果剛覺得稍微定心,就聽皇帝的命令又下來了:“文瑞,你卻快些兒將祈兒抱上前來。福壽,你與張秀才備座。”
備座那就是要賜座了。
如果是在尋常百姓家,見了長輩,長輩一般肯定都會讓坐下再慢慢聊天。可這裡是宮裡,張靜一個無德無能不過比白丁稍微好一點點的少年,正經來說是根本不可能給他座位坐的,能讓他一直站着就算不錯。
不過誰讓他如今身份特殊,文瑞可是給他大舅把什麼都說了,政德帝雖然不贊同,但面子上卻還是會照顧到的。反正好在文瑞已經兒子都生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也老了,管不了那麼多了。
張靜一聽這個備座,立刻又跪了下來:“謝主隆恩。”
文瑞看的心疼,直接就手就把他扶了起來。老皇帝冷眼看着,有點氣惱,不過也沒多說什麼。
不多時就有小太監捧着一個金絲緞的五彩團花牡丹蒲團過來,給擺在距離老皇帝案前差不多一丈左右的臺階下,然後過來引張靜入座。
這個位置,也就是御書房剛進門的位置,又是個蒲團,張靜就覺得比起正經往蒲團上坐,還不如他直接跪在上頭似乎更合適。
文瑞也看的彆扭,但馬上討座位還不行,心裡念頭轉了轉,抱着兒子先來到了老皇帝跟前:“皇上,這便是侄臣那不成器的兒子。隻眼下局勢動盪,侄臣尚未敢將他認祖歸宗。”
介紹完了,用手託了託文祈的小屁屁:“祈兒,此乃爹爹舅父,你的舅公。”
如果是普通人家,這會兒大人多半會加一句“快喊人”。文瑞當然不會這麼做,而文祈也總算對得起錢夫子的教導以及之前一個時辰裡頭福禮的各種關照,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仔細打量了一會兒面前帶着鎏金冠的老者,乖乖的開口:“舅公。”
小孩兒的聲音軟糯清脆,剛剛還有點虎着臉的老皇帝這會兒這聲舅公入耳,整個人都春風拂面起來,伸手就把文祈接了過去:“祈兒乖,可餓了?想用什麼便說,舅公命人與你準備。”
大概是覺得這會兒抱着自己的老爺爺看上去和爹爹有些像,而且給自己的感覺很慈祥,文祈也沒有鬧,乖乖的窩在老皇帝懷裡,好奇的看着龍案上的筆墨案牘,一時間老皇帝問的話也沒放在心上。
兒子不開口,老子卻閒不住。文瑞湊上幾步:
“聖上明鑑,張靜便是那新學府少東,錢老夫子的門生。祈兒放養在民間,總算承他關照,不僅衣食無虞,更能讀聖賢書,學做人的規矩,不致辱沒了他世子的身份。”
政德帝瞥文瑞一眼,心說你小子想的什麼我還不清楚?其實這事兒真要論起來還是文瑞去招惹的人家、禍害的人家,只不過很多時候人總歸還是習慣於幫親不幫理,就算明知是那樣,心上梗着一道,言行裡就沒辦法徹底放下。
看文瑞眼巴巴一副要替張靜再求個好點的椅子坐的樣子,老皇帝心裡就來氣:
“若果如此,倒是勞動錢夫子了。來人,傳朕的旨意下去,錢夫子德高望重,實乃當世儒者典範。可嘆他半生坎坷,老來竟無人承歡膝下。現命他如今居處地方官員遇時逢節都要好好照顧,平日裡也要多加仔細,不得怠慢。文瑞,你看如此你可能安心?”
文瑞當然不能說不滿意,這個悶心虧吃的,頓時就噎住了。
不過他也是十分清楚他大舅這個脾氣的,繼續據理力爭:“聖上隆恩,侄臣拜服。錢老夫子一生勤勉,合該如此厚待。更何況張靜乃他門生,如今又爲天下百姓謀來偌大的福利,自當重賞。”
那些種子的事兒老皇帝已經知道了,當然也清楚張靜在事情裡的作用。本來如果沒文瑞這檔子事兒,按着老皇帝的習慣,張靜又是曾經見過的,說不得還是會以朝臣禮儀相待。
不過就因爲文瑞這事兒,他就覺得鬱悶,雖然說也不是怎麼刁難,但確實對待張靜的態度上就有了一點彆扭。這會兒聽文瑞又在提,老皇帝臉一板:
“莫非你也覺得朕年老糊塗,這些兒都記不清了?文歆尚在朕寢宮前跪着,你若想陪他,朕自然無有不許之理。”
文歆昨晚放走文諳之後就去老皇帝寢宮門前跪着了,後來天牢裡又傳來消息說文諳還把那個克勒塞小皇子也一起帶走,文歆一副罪莫大焉的樣子,簡直是打算在那裡跪到地老天荒。
知道這小子是裝的,老皇帝多少也有些生氣,於是就乾脆真的沒讓他起來,所以這會兒文歆都還在那兒跪着。
老皇帝不是討厭看到他們兄弟內鬥——身爲帝王家一份子,不會內鬥的如同三兒子那樣,基本就是廢的了——但是還是那回事,這畢竟是大曆建國皇帝的朝代,宮闈內還是比較清明,父子兄弟之間的關係相對也要親厚些。
文歆算計文諳沒關係,但這次算計的文諳連名聲都臭了,不僅揹負了叛國的罪名,還是因爲有斷袖之癖才幹脆叛國,這說出去實在是很不好聽。老皇帝也就打算借這個勢頭給這二兒子好好的警戒一下,否則將來皇位給的太容易,只怕這小子登基之後會更亂來。
文瑞一聽他皇帝大舅話說到那份上了,自然也就不敢再提。倒不是不願意給張靜出頭,只是這種時候,強出頭恐怕結果反而會糟。
好在政德帝的目的也就是嚇唬他,看他垂着頭不敢再開口,心裡爽了,那口彆扭氣也就莫名的扭轉過來。看看文瑞還恭敬的站着呢,就給他指派任務:
“也罷,文歆從丑時跪至如今,午飯也不曾用得,想來也當吸取教訓了罷。你去與我將他傳來,正合張秀才在此,那糧種事關重大,也要他過來一起商議纔好。”
雖然這種事一般都會差太監去做,但皇帝大舅開了金口,文瑞當然不敢有異議,立刻應了,躬身退了下去。只不過路過門前的時候又不無擔憂的看了張靜一眼,心說自己這跑內裡一趟怎麼也得起碼兩刻鐘,張靜被再吃了什麼虧纔好。
文瑞那沒出息的樣子看的老皇帝好氣又好笑,氣惱他爲了個男人竟然這樣,又覺得好歹這個一直看上去沒心沒肺的外甥如今也有了牽掛,總算也是有所成長。
看他退出書房門口,掉轉頭往二道儀門方向奔去,估摸着聽不到書房裡說話聲了,這纔再次吩咐福壽:“與張秀才看座,離近些兒,朕有些話要同他講說。”
看座總算就是能搬椅子出來,沒多久倆小太監擡了一張硃紅大漆四方官帽椅過來,安置到龍案下不過三步左右的距離,福壽親自過去扶了張靜從蒲團上站起來,謝過皇帝恩典,正式入了座。
這個樣子,纔算是彰顯了老皇帝體恤下民又禮賢好士的風範。
可惜這椅子張靜是自然坐不舒坦的,半拉屁股沾着椅子邊兒,腰背都挺直了,頭卻不敢擡起來。所謂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連呼吸都只敢一次吞吐半口氣,唯恐一個呼吸急促驚了駕,那可是能直接被推出午門斬首的。
不過他很快就沒心思胡思亂想了,因爲看他坐定,老皇帝就開了口:“你學中可是有位王姓的夫子,棋藝了得?”
這話問的張靜一呆,完全不知道話題爲什麼會突然拐到這個方向上,差點條件反射的擡起了頭。幸虧最後一瞬間剋制住,只是壓低了聲音溫順回答:“是,確有這位王夫子。”
政德帝嘆了口氣,語氣裡帶上了一絲讚歎:
“那王君重朕還有些印象,當年在翰林院,他那嗜棋如命的性子不曾少被人嘲弄。不想他看來如此冬烘一人,骨子裡卻是清高硬挺如斯。朕這裡擬有詔書,專爲表彰他誓死抗爭,稍時宮中自有人與你一同迴轉書院,你定要好好褒獎於他,爲衆孺子做個榜樣纔是。”
這事兒還是今天一早才傳到宮裡的消息。
自從錢夫子離開之後,新學府的人事有所變動。王夫子作爲有十分重要特長的一員,也終於被編入了學府決策層裡。
昨晚學府裡得到消息張靜要回來,他和張靜多少來說私教比別的夫子也要好些,也是好心,就想等張靜回來。結果張靜沒能回去,他就睡在了學府裡。
後半夜克勒塞擄了文諳躲避追兵,正巧南門外最大的建築羣就是新學府,那蠻子就扛着文諳直奔學府而去。
他的本意是在那裡悄悄的藏一陣子,然後就直接走人。沒想到王夫子後半夜起夜,注意到有奇怪的動靜,跑過去一看,大驚失色。
文諳在新學府落成典禮的時候來過這裡,基本上這些夫子們對他都有印象,如今就見他衣衫襤褸的被個高鼻深目的外國人脅迫,王夫子幾乎想都沒想就要聲張出來。
克勒塞手腳已經儘量放輕了,沒想到還是被人注意到,又見那不過是個老頭子,當下橫眉豎目就拿刀往人家脖子上比劃。還是跟着的那幾個侍衛一看苗頭不對,這才攔了下來。
那王夫子平時看上去稀裡糊塗的個人,這會兒卻突然清明起來。雖然被恐嚇的全身都在發抖,但依然使出了渾身的勁道,在七個大男人的挾制下還硬是被他高喊出聲,引來了其他人。
雖然最終沒能把人留下,但因爲王夫子的行爲,讓隨後追蹤而來的兵丁們更好的掌握了對方的行蹤,實在也算是大功一件。
而對於政德帝來說,從王夫子的所見所聞來看,顯然不是文諳主動救了那個克勒塞,而且從他所見來看,文諳雖然受制於人,卻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這也是能讓老皇帝略微放心的地方。
從私心來說,這就像是在大家都在努力惹他生氣的時候,卻有人偷偷在安慰他一樣,老皇帝私下裡是十分領情的,這纔有了想要好好獎賞王夫子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