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晚上沒回去學府, 這些事兒也是現在才聽說,不由暗暗詫異。連忙起身答應:
“小民懈怠,竟不知昨晚學府中有此事發生。稍時回去, 必然厚待王夫子。威武不屈, 方乃吾輩讀書人典範。”
老皇帝頷首, 他本來跟張靜也沒什麼矛盾, 何況張靜這兒還有能幫他做的事, 現在看他態度也不錯,自然態度也就溫和了不少。見他站的恭敬,擺手命他坐下。
結果文祈還在他懷裡, 老皇帝一點頭一動作,鬍子一動一動就撓到了小孩兒臉上, 小孩兒癢癢, 直接咯咯笑出了聲。
這一笑, 打破了一室帶着些微壓抑的安寧,頓時就彷彿空氣也靈動起來。政德帝低頭去看文祈, 卻見小孩兒正眉眼彎彎的看着自己,心裡不由就軟了,一疊聲讓傳糕點果子上來。
張靜雖然還是不敢擡頭,卻也忍不住偷偷的試圖用眼角偷看。被這大外孫逗的龍心大悅的老皇帝終於也看不過去,直接喚他:“罷了, 從今後都是自家人, 張靜你便擡頭罷。”
張靜正猶豫着以前聽說過, 皇帝叫你擡頭, 你不能馬上擡頭, 要等皇帝多喊幾遍纔可以。福壽揣摩出老皇帝這是真的不想繼續端着了,偷偷跨前一步, 俯身輕輕關照:“公子擡頭罷,否則便是說話都不便。”
福壽的身份,在進宮前文憲他們就都輪流跟他強調過,現在聽他來這樣關照自己,張靜纔敢放心擡頭,向龍案方向看去。
十二歲時候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印象裡只有一位通身充滿威儀的老者,遞給自己一張銀票,叮囑自己要好好唸書。
如今這位記憶裡的老者同面前的老皇帝重合起來,張靜眨眨眼,明明自己甚至還未曾到束髮的年紀,卻突然有了種對歲月時光流逝的感嘆。
不過這個感嘆沒能持續多久,文瑞去得快回來的也快,並且身後還跟着文歆。
張靜呆愣了一下的功夫,兩人已經快步走到了御書房外。書房門這會兒是開着的,門口站着侍衛。兩人也不等人通稟,直接在門口一揖到底:“兒臣/侄臣參見父王/聖上。”
老皇帝心裡的氣這會兒其實已經消的差不多,看他們過來,也不再折騰他們:“進來罷。”
兩人恭敬跨入屋子裡,又往龍案前走近了些,這才拜下去行五體投地大禮。老皇帝揮手讓他們起來,又讓看了座,恰巧御膳房裡的點心送到,於是先把三個晚輩丟開一邊,喂文祈吃了一會兒麪點糖果子。
三人自然不敢打擾,只得互相用眼神詢問關心。
老皇帝等他們眉來眼去夠了,文祈也吃得差不多飽了,開始打小哈欠,這才拍拍手,讓人把點心盤子撤掉,讓福壽把文祈帶回文瑞身邊。自己則在龍案後端坐整齊,目光掃向了張靜:
“張靜,御前聽命。”
這一聲來的突然,別說張靜呆了一下,就是文瑞和文歆都瞬間驚了。不過皇帝的命令,也不可能不聽,張靜立刻又站起了身,橫着跨到正對着龍案的位置,倒頭便拜:“秀才張靜拜聽。”
文瑞有衝動陪着他跪下去,被老皇帝一眼瞪回位子上。政德帝捋了捋自己那副蓄了半輩子的美髯,這纔開口:
“秀才張靜,前有設新學、倡百家之義舉;今有進優種、惠天下之仁德。我大曆百年基業,全賴汝輩全心支持方得安泰。雖汝進學僅至於秀才,但賢德之士,不當僅以書文爲考。如今朕意已決,特授汝京都府學督導職,官從五品;賜新學府天下第一學府名,今後更需廣納賢才、自覺精進。另授汝種糧使職,官五品,代朕教導四方百姓種植新種,令天下都得益,令百姓都安泰。並特賜汝午門令牌一枚,許汝緊急闖宮諫言一次,張靜,你可願意?”
張靜已經被砸蒙了,文瑞也瞠目結舌,就連文歆都眼裡流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他們本來都以爲老皇帝把人都叫來,還是要再商量一下的,哪裡知道等他們過來,老皇帝竟然已經什麼都決定好,直接當面宣佈了!
本來文瑞還打算着要給張靜爭取着多掙些福利,少承擔些責任,這下完全沒有機會,那大擔子就直接壓了下去,並且,顯然是沒得推脫的!
老皇帝看着仨小輩一個比一個震驚,心裡不免有些偷着樂:讓你們算計我!以爲我老了,身體也不行了,就真的不管事兒了嗎?!
看看張靜還愣着,故意板了臉咳嗽一聲:“張靜,莫非你不樂意?”
這種時候,就算有一千萬個不樂意也不能直接說啊!何況張靜平常就不是什麼特別有急智的人,被政德帝這麼一追問,立刻就趴地磕頭:“臣領旨!定不負聖上囑託!”
老皇帝滿意的點頭,繼續補充:
“那種糧使非長久之職,只要教導得這天下百姓都知如何種植新糧,汝之使命便算達成。朕許你十年之期,期間文家莊所有田地都可爲你所用,只要四方有人來學,你便教導他們。由你親傳或者擇人傳授都可,你看如何?”
張靜自然沒有異議,繼續趴地磕頭:“聖上英明,微臣謹遵聖上旨意。”
老皇帝想的確實周到,最後又補充一條:“然汝府學督導一職或有衝突,兩者俱不可廢,故此種糧使十年任期內,汝一年中只需半載在京。此爲特例,待種糧使一職任滿,再歸入京官考覈大表。”
張靜依然伏地謝旨,暫時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文瑞卻漸漸聽出端倪來了。
府學督導這個職務可是本朝沒有的,卻特別給了從五品;種糧使更是算到了正五品。並且因爲這兩個職務本身需要調和,結果張靜現在這狀態就成了既非完全外放又非在京常駐。
這不用上朝不用被鎖死在一個地方,同時卻能領朝廷俸祿,至於他要承擔的責任,其實本來他也就在做。一定要說的話,不過是多了個教人種地的事情,並且這個還能分派下去。
這麼前後一看,感情老皇帝是在大開方便門啊!
張靜有這個特赦身份,將來一般人也不會再隨便動新學府的念頭,這是一重保險;他在未來十年裡會教天下人種植新作物,這事兒說白了就是給他機會揚名立萬!
就算將來有大官不在乎他的職位,想要以勢壓他,估計也要掂量下他在百姓中間的威望,不能輕舉妄動了!
想到這裡,文瑞不由擡眼去看他皇帝大舅,眼神裡也帶上了感激。
老皇帝有自己的想法,文瑞畢竟還是他最在意的孩子,張靜既然是他認準了的人,那麼至少,在文瑞還沒厭倦之前,他也想要儘量的能幫一點是一點。
如果自己還年輕,這些事兒也就不急。但最近的半年裡老皇帝多少也對自己的身體有所感覺,只怕是大限將近的樣子,不過多過一天就賺一天罷了。
既然有了這樣的擔憂,能給文瑞安排好的後路,他總也要安排一下,這也算是他對自己亡妹一家最後的一點心意了。
文瑞前後一串聯,就七七八八猜出了老皇帝的意思。文歆也是個玲瓏的人,自然不會不明白。不過要說的話,從小就看他們皇帝爹對這個堂兄特別偏心,這會兒心裡嘀咕還是有那麼一點的。
好在他本身跟文瑞沒什麼矛盾,甚至來說兩人還是合作者的關係,文瑞各方面也幫襯了他許多。所以這種不滿也只針對政德帝,並沒有延伸到文瑞身上。
老皇帝不用去看他們幾個的臉色就能猜得出他們這會兒心裡都在嘀咕啥,反正事到如今,能立爲新帝的也就文歆一個了,就算他想糾結也沒得可糾結了。
他是個乾脆的人,這場宮闈之鬥目前已然塵埃落定,他自己也早就有了退意,如今也算水到渠成,直接能把這事兒了了。
不過在跟文歆扯這些事兒之前,沒必要把文瑞一家子也拖在這裡陪着。老皇帝看張靜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領了聖旨,點頭道:
“文瑞,你與張靜帶同文祈,這便回新學府待命罷。稍後便會有人前去傳朕的旨意,且張靜這是新官,總有諸多事務,你與他幫襯着便是。”
文瑞趕忙攙着文祈上前跪安,和張靜一起退出御書房。
門外路旁早有小公公等候,領着兩人拐了兩個彎,上小馬車,按朝臣禮送到東門。門外早有準備好的普通車駕,直接將三人送回了睿王府。
有了老皇帝那番話,兩人也不敢耽擱。到睿王府挑緊要的東西收拾了個小包袱就直接又出門,直奔新學府。至於張靜和文祈的其它笨重行李,反正還有王姐兒和小四在後頭,讓他們稍後隨大車一起再送過去就行。
張靜這一路都迷迷糊糊的感覺像是在做夢,坐在往新學府去的車上也是各種狀況外,還時不時的擰一下自己的手背,確認自己確實不是在做夢。
文瑞看得好笑,又怕他把自己擰出青紫塊來,拉住他的手試圖分散他的注意力:
“如今京中算是出了大事,你可願聽聽百姓如何評價?”
這話果然有效,張靜猜不透文瑞的意圖是什麼,反而注意力集中了過來。就看文瑞挑起了馬車窗簾,外頭的聲音立刻就大了許多。
他們這時候正巧路過南廣場,這裡是士紳商販聚集的地方,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張靜聽了一會兒,漸漸的眼睛就瞪大了。
因爲在開始聽到的還只是大家對於這次出事之後的擔心,但漸漸的,他竟然聽到了有人站在文諳的角度聲援他。當然,不是支持他逼宮,而是覺得他這種衝冠一怒爲藍顏的舉動其實也很有男兒氣概!
看着張靜驚訝瞪大的眼睛,文瑞抿脣笑:
“如何,雖則只需請那位挪個位置,但終究前頭那些功夫並非白費,如今民間言論已然並非衆口一詞,假以時日,待得新帝登基之時,便是你我之事順理成章之日。”
如果說在馬車上的時候,文瑞那番話張靜還只信了一半的話,等他們到達新學府,等待聖旨到期間,從夫子們的言論裡聽到的東西就真的讓張靜百分百信服了。
特別是以王夫子爲首的十數人,雖然對於克勒塞脅迫文諳這事兒很火大,但同樣的,因爲他們當時也親眼見到克勒塞對待文諳除了脅迫他和他一起亡命之外,其它各方面的照顧可是比誰都上心,所以他們如今已經完全把這兩件事分離開來看待。
把家國因素加進去的話,當然他們還是站在聲討克勒塞的立場上;但如果單純只是從事情本身出發,不涉及政治因素的話,張靜從他們的話裡竟然聽出了贊同的意味。
這種事在之前絕對是不可想象的,看着文瑞對自己笑的得意的臉龐,張靜終於覺得,關於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到這一刻,他算是真的感覺到了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