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君璃心願既已達成,自是十分歡喜,以致一夜好睡,次日睜眼時,已是日上三竿。
因她如今正處於“傷心兼害怕”狀態,自然也不用去正院給楊氏請安,當然楊氏也未必就願意看見她,於是一整日都未出門,只窩在房間裡,或看看書,或與談媽媽晴雪說說話,或想想客棧蓋好後該怎麼裝修,十分清閒。
只可惜君璃的清閒只持續到了傍晚,就有楊氏使人來請,“大舅太太上門請罪來了,夫人請大小姐即刻過去一趟!”
君璃早料到楊家不日便會登門“負荊請罪”了,卻沒想到會這麼快,不由暗自撇嘴,看來楊氏這個姑奶奶在楊家還是蠻有影響力的嘛,竟能這麼快便使得孃家嫂子親自登門請罪,不過那楊大太太明顯與楊氏不合,又怎麼會願意自個兒把臉送上門來叫她這個她明顯看不起的人踩踏?再一點,此番之事已不僅僅只是內宅的事了,已經上升到兩個家族之間矛盾的程度了,楊家卻只派了楊大太太來,就算彼此都知道只是做戲,也未免太沒有誠意了吧?
帶着這些疑問,君璃扶了晴雪,也不盛裝,只蒼白着臉紅腫着眼,弱柳扶風般與來人一道去了正院。
果然就見一身白色立領中衣配雪青色繡銀鳳紋縐綢褙子,頭上也只戴了一支素銀點翠鳳釵,看起來明顯比昨日憔悴不少的楊大太太已在那裡,正紅着眼圈與上首的君伯恭並楊氏說話,“……終究是我們老爺心愛的兒子,誰曾想他竟會這般傻?我們老爺白髮人送黑髮人,實在承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當即便咳了血,這會子已是臥牀不起,不然也不會只派妾身隻身走這一遭了!”
瞧得君璃進來,楊大太太忙起身上前幾步拉了她的手,強笑着說道:“好孩子,昨兒個實在委屈你了,你舅舅本來要親自登門向姑老爺和你賠罪的,奈何實在起不來牀,說不得只能派了我來,還求你大人大量,就不要再計較昨日之事了罷?”
君璃對楊大太太全無好感,先不着痕跡抽回了自己的手,方淡笑道:“楊大太太這話實在太過折殺我了,我委實擔當不起!”
聽君璃竟連一聲“大舅母”都欠奉,而是直呼自己爲“楊大太太”,再一想起昨日被她當衆潑茶之事,楊大太太新仇勾起舊恨,心裡登時無名火起,只恨不能即刻教訓她一頓,好叫她知道什麼叫做“上下尊卑”!
奈何如今形勢比人強,她可沒忘記臨來前楊老太太的吩咐‘雖說你爲楊家生了兒子,也爲老太爺守了三年孝,楊家休你不得,但要送你去庵堂爲闔家祈個十年八年的福,想來旁人也不會說什麼!你今日若差使辦好了,自然還是我楊家風光無限的當家大太太,若是辦砸了,你也不必回來了,直接去庵堂即可!’
最重要的是,她恨了這麼多年的眼中釘肉中刺終於死了,她以後再不必擔心那個下流種子會威脅到她兒子們的地位,分去本就該屬於她兒子們的家產,她心裡高興,相較之下,在君家這邊受點氣又算得了什麼?
這般一想,楊大太太心裡好受多了,因又打起笑臉,繼續向君璃道:“你怎麼擔當不起?原是你受了委屈,原是我們家的人做錯了事,那個下流種子便是跪下與你叩三個響頭,也是你該受的,你如何就擔當不起了?只可惜,只可惜那個下流種子竟於昨兒個夜裡畏罪自殺了,不然這會子我就真押了他來給你磕頭賠罪了……”
“畏罪自殺?”一席話,說得君璃傻了眼,楊繼昌那個登徒子竟死了,這怎麼可能?他昨天明明看起來態度就還很強硬,所以纔會在大楊氏和楊氏想推他出來當替罪羊時,毫不猶豫便揭出了此事乃二人指使他所爲,這樣一個明顯很愛惜自己生命的混不吝的傢伙,又怎麼可能會去玩兒那勞什子的‘畏罪自殺’?
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君璃正震驚之際,上首楊氏已一臉傷感的說道:“說來繼昌那孩子也真是傻,他此番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咱們這些做長輩的也的確生氣,可就是再生氣,咱們也沒誰想過要讓他去死啊,至多不過打他一頓,關他一陣,待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改好了以後,自然便會放他出來,大家也還是至親骨肉,又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呢?他竟傻到自尋短見,走上了絕路,叫你外祖母和大舅舅白髮人送黑髮人,他簡直就是不孝至極!偏生事情終究是因咱們家而起,若咱們的態度一早不那麼強硬,指不定他就不會走上絕路了,我這心裡,真是好生難受……”話沒說完,已是哽咽得再說不下去。
與楊大太太一樣,楊氏今日也穿得十分素淡,不過一身藕荷色衣裳,梳了個極簡單的髮髻,發間也只點綴了兩支翡翠簪子罷了,襯得一張臉越發的蒼白,一雙眼睛越發的紅腫,此時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淚,方又看向君璃哽聲道:“我知道昨日之事讓大小姐受了好大的委屈,便是我這個做姑母的,也因被他反咬一口,幾乎落了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可終究人命關天死者爲大,他都已因此而賠上性命了,你外祖母與大舅舅也因此而雙雙臥牀不起了,大小姐大人大量,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若就別再計較此事了罷?”
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君璃仍恍恍惚惚的有些回不了神,這才前所未有的意識到,自己這是真來到古代了,沒有人權,沒有自由,甚至連生命保障都沒有!
是,她是討厭楊繼昌,但她從沒想過要讓他死啊,她之所以不依不饒,只是爲了想借此機會讓君珏回京而已,她真沒想過要讓他死啊!便是此番之事的真正始作俑者楊氏與大楊氏,還有幫兇君老頭兒,她比之楊繼昌更討厭一百倍的人,她充其量也只是在心裡過乾癮時想過要氣死他們而已,並沒想過真要他們死,——可現在,楊大太太與楊氏卻告訴她,楊繼昌昨兒個夜裡“畏罪自殺”了,就算不是她殺的,多少也與她脫不了干係,叫她以後要如何自處?
君璃忽然前所未有的後悔,早知道她昨日就不該那樣不依不饒的,不管怎麼說,那也是一條人命,不是殺死一隻雞或是捏死一隻螞蟻般根本讓人產生不了任何負罪感!
見君璃只說了方纔‘畏罪自殺’四個字後,便一臉木然的不說話,楊氏吃不准她是什麼意思,只得又道:“敢是大小姐還不滿意?我說句不好聽的話,所謂‘殺人不過頭點地’,繼昌都因此而付出生命的代價了,大小姐難道還要親自去鞭屍,才滿意不成?”
楊氏說到最後,到底忍不住流露出了幾分不滿與嘲諷來,小賤人都已經佔盡便宜了,還想怎麼樣?難道還真想借此機會扳倒她不成?小賤人未免欺人太甚,真當她是吃素的不成!
念頭閃過,耳邊已傳來君璃淡淡的聲音:“楊少爺都因此而付出生命的代價了,我若再小肚雞腸的計較此番之事,成什麼人了?我有點不舒服,且先回房了!”說完屈膝福了一福,轉身大步往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門後。
餘下楊氏與楊大太太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有些回不過神來,不敢相信事情竟這麼簡單便成了,她們原本還以爲自己多多少少都要很費一番口舌呢!
惟有自君璃進來後,便一直未發一語的君伯恭約莫看明白她這是心軟了,不由暗自哂笑,看那丫頭那副油鹽不進,不依不饒的樣子,還以爲她多厲害呢,敢情只是個外強中乾的繡花枕頭,根本不足爲懼,看來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應該比想象得要容易得多!
迴流雲軒的路上,君璃一直走得很快,開始還是用走的,漸漸便開始跑了起來,直把自己跑得眼前發黑,雙腿發軟,到底撐不住在流雲軒前不遠處,一個趔趄跌倒在了地上。
唬得後面也跟着跑得氣喘吁吁的晴雪忙三步並作兩步攆上來,一邊扶她,一邊急道:“小姐,您沒事兒罷?奴婢瞧您方纔臉色便不大好,敢是哪裡不舒服?奴婢這就叫人請大夫去……”話沒說完,急急便要叫人去。
“回來!”卻被君璃出聲給喚住,有氣無力道:“我沒事兒,不過一時跑急了有些發暈罷了,不必請大夫了!”
晴雪卻明顯不信,“可您的臉色這麼難看,一定是有哪裡不舒服,還是請個大夫來瞧瞧穩妥些!”
君璃無力的搖頭:“我真沒事兒,我只是……”艱難的嚥了口唾沫,“我只是,我只是方纔聽了楊大太太和夫人說,說那個登……說那位楊少爺竟於昨夜畏罪自殺的消息後,心裡一時間有些難受罷了……畢竟,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原來是這樣!”晴雪聞言,不由鬆了一口長氣,隨即卻皺起了眉頭,道:“那種人,死了也就死了,況就連他的父母家人都不爲他難受,小姐何苦爲他難受,難道是小姐害死他的不成?”
君璃不知道該怎麼跟晴雪描述自己的心情,現代社會人人生命平等,誰也沒有權利剝奪別人的生命這一說法顯然不適用於古代,她只能胡亂應了一句她以前拍戲時經常會用到的矯情臺詞:“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若不是我步步緊逼……”
晴雪卻仍是一臉的不以爲然:“小姐這是什麼話,此番之事,您原是受害者,您的委屈都沒地兒說了,還顧得上替那個登徒子難受呢?況此事歸根結底全是他們姓楊的鬧出來的,那個登徒子之所謂‘畏罪自殺’,只怕也與楊家他的一衆長輩們脫不了干係!方纔小姐您也看見了,大舅太太與夫人雖說看起來很傷悲,但其實並不是真的傷悲,您據此就可知楊家其他人的態度了,他們身爲那個登徒子的骨肉血親都不爲他難受,都下得去這個狠手,小姐有什麼好難受的?”
“你也覺得這個所謂的‘畏罪自殺’有問題?”君璃仍有些怔忡。
晴雪一挑眉,“這不是很顯而易見的事嗎?那個登徒子若真有犧牲自己,保全家人的想法,昨兒個他就不會當着老爺和小姐的面兒,說都是姨夫人和夫人指使的他了,顯然他不想死!可已到了這個地步,他若不死,事情又怎麼圓得過去?小姐這裡只怕也不會善罷甘休,所以那個登徒子可不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
畢竟是在大宅門裡待了多年的人,就算以前因着前君璃的寂靜無聲,連帶晴雪也跟着幾近隱形人,但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是以這其中的關竅,晴雪很容易就能想明白。
其實晴雪說的君璃何嘗沒想到?早在她方一聽楊大太太說出楊繼昌已於昨兒個夜裡‘畏罪自殺’之語的同時,她已明白楊繼昌之死,必是楊家衆長輩下的手,至少也是默許的了,她只是想到若不是自己步步緊逼,也許就不會逼得楊氏等人狗急跳牆,楊繼昌也許就不用死了,心裡難受所以才鑽了牛角尖。
耳邊又傳來晴雪的聲音:“那個登徒子是罪不至死,可他也並非全然無辜,若不是他一開始便居心叵測,牛不喝水,難道夫人還能強摁頭不成?您看他一口咬定您就是跟他……那個時,是何等的可惡,那時候他怎麼不想着小姐您是無辜的,照樣步步緊逼,逼得您幾無招架之力?也是萬幸您當年來不及跟那姓汪的圓房,不然今日您要如何轉敗爲勝?豈不是已被他們算計了去,連哭都找不到地兒哭去?所以小姐,您真的不必自責,也不必難受,那個登徒子原是咎由自取,他若要怪,也該怪自己的所謂‘親人’們無情,與小姐何干?”
的確,若不是前君璃當年來不及跟汪渣男圓房,後者便奉旨出征了,楊氏她們這會子的的確確已經得逞了,她也的的確確連哭的地兒都找不到!
這般一想,君璃心裡好受了不少,因向晴雪自嘲一笑,道:“是我鑽牛角尖了,也就是我運氣好,當年未來得及與姓汪的圓房,不然今日可不就真叫她們算計了去?到時候管我是生是死,除了珏弟、談媽媽和你,可沒有誰會爲我自責難受!”
說完又不由有些訕訕然,自己幾時變得這般聖母起來?不就是死了個登徒子嘛,且還不是自己害死的,連那害死他的他的所謂“親人”們都不自責難受了,她自責難受個什麼勁兒?她自己都是受害者呢!
不過楊氏姐妹及楊家人的狠毒還是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她原本還以爲,楊家人至多將一切都推到楊繼昌身上,然後再將其遠遠送走或是逐出家門,只要大面上將此次之事圓過去也就罷了,卻沒想到,他們竟直接要了楊繼昌的命,——也是,只有死人的嘴巴纔是最可靠的,也只有這個法子,才能真真正正的一勞永逸,永絕後患,也就難怪楊家人會如此行事了,對上這般狠毒的楊氏,她和君珏以後都得越發加倍小心纔是。
這邊廂君璃正與晴雪小聲說着話兒,正院那邊楊氏送走楊大太太,又送君伯恭去了衙門後,也屏退了滿屋子的人,正與榮媽媽說悄悄話:“……大哥此番只怕是真恨上我和姐姐,指不定連娘也一併恨上了!”
榮媽媽不好說楊大老爺的不是,只得道:“夫人與姨夫人可是大舅老爺一母同胞的親妹妹,老太太更是大舅老爺的親孃,難道在大舅老爺心目中,還及不上一個外室生的庶子不成?大舅老爺只是一時間有些想不開罷了,等想開了,自然也就好了!”
說得楊氏冷笑起來,“你也不必爲他粉飾太平,經過此番之事,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在他心目中,我和姐姐再連上母親,甚至連上大嫂子並幾位侄兒侄女,也未必抵得過那個下流種子的地位,不然他何至於一聽說了那個下流種子的死訊,便咳了血,還揚言讓我和姐姐一輩子都不必再回去,當他從來沒有過我們這兩個妹妹?”
原來大楊氏昨兒個離了君府後,並未再親自回去楊家,而是隻使了她的貼身媽媽回去問楊老太太:“……是保您兩個親生女兒後半輩子的幸福尊榮,還是保您庶出的孫兒?若是保庶出的孫兒,那就等着您兩個女兒被休回家,您的外孫外孫女們都淪爲下堂婦之子,以後再無翻身之日;若是保親生女兒,那就儘快讓庶出的孫兒‘畏罪自殺’!”
這樣的事情大楊氏自然不會親自出面,楊家雖遠遠及不上寧平侯府顯赫,但終歸是她的孃家,終歸是她最有力的靠山,她可不願直接得罪楊大老爺這個長兄,所以才選擇讓楊老太太出面,想着楊老太太終究是楊大老爺的親生母親,就算楊老太太真殺了楊繼昌,礙於孝道,楊大老爺也不敢拿楊老太太怎麼樣,除非他敢忤逆!
楊老太太雖只是個內宅婦人,也是個心腸硬正頗有手段的,兩個她向來引以爲傲的親生女兒與一個她恨之入骨的外室生的庶孫放在一起,孰輕孰重,一目瞭然,又怎會不知道該如何抉擇?當即便找藉口將楊大老爺給支出去,再使自己的貼身媽媽去了楊繼昌的房間一趟,不到一個時辰,便傳來了楊繼昌的死訊。
楊大老爺回來聽說了兒子的死訊後,他又不是個蠢的,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即便氣得咳了血,雖不敢發作楊老太太,卻將楊老太太屋裡的東西打砸了不少,又讓楊老太太轉告楊氏與大楊氏,讓二人一輩子都不必再回楊家,就當他從沒有過這兩個妹妹;還拒絕去君府向君伯恭負荊請罪,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與侍妾一道喝了個酩酊大醉,這也是之前爲何會是楊大太太上門請罪的原因。
“大舅老爺只是一時鑽了牛角尖罷了,他心裡其實還是很看重夫人與姨夫人兩位妹妹的……”榮媽媽雖也滿心對楊大老爺的不以爲然,但見楊氏生氣,她便不能再火上澆油了。
“嗤——”楊氏卻是嗤笑出聲,“什麼看重不看重的,我還不明白嗎?這年頭,夫君靠不住,兄長靠不住,只有自己才靠得住!罷了,他看重不看重我和姐姐也無所謂了,橫豎大侄兒都已娶妻生子,也該挑起長房長孫的擔子了,大嫂子雖有些小家子氣,管家理事倒也不差,大哥若要怨娘和我們姐妹,就讓他怨去便是,橫豎他以後又不當家了!”
這也是大楊氏的意思,直接讓楊大老爺以後都“病體纏綿,不便見人”,家裡大小事宜都讓其長子楊繼本以長房長子的身份出面,也省得楊大老爺真以爲離了他,她們姐妹便沒孃家人撐腰了!
榮媽媽沉默了片刻,方道:“大爺與大奶奶都是好的,待夫人與姨夫人也自來敬重有加。”
“那是他們有求於我們姐妹,怕我們姐妹轉而去支持二哥一房!”楊氏煩躁的揉了揉眉心,“罷了,不說這些了,還是想想那個小崽子回來後,咱們要怎麼辦罷!”
想起方纔君伯恭臨走前說的話,‘我已派人去接珏兒了,你把房舍收拾好,伺候的人也要趁早安排好,省得他回來後有不趁手的地方,他可是再過不到兩年,就要下場了!’,楊氏便心角發痛,氣不打一處來,向榮媽媽道:“你說老爺是什麼意思,難道竟是打算將那個小崽子留在京城,只等兩年後的秋闈不成?”
榮媽媽旁觀者清,其實約莫已看明白君伯恭並不見得就是想留君珏在京城,反倒更多是想借此事敲打楊氏一番,省得她以後再揹着他自作主張,鬧出此次這樣的事來,但這話她至少此時不能說,得找個楊氏心情好的時候才能說,不然楊氏又要生氣,因笑着說道:“我倒覺得老爺未必就是這個意思,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夫人且等真到了那日再擔心也不遲,橫豎當年我們能將小崽子弄走,如今自然也能弄走!”
是夜,就算有了晴雪下午那番安慰與開解,君璃依然睡得很不安穩,——畢竟是一條人命,要讓她僅僅一夜便釋然,她也實在做不到,惟有寄希望於時間,以期通過時間的流逝,來慢慢遺忘此事了。
以致早上晴雪看見她的一對黑眼圈時,唬了一大跳,忙忙叫人拿了煮雞蛋來,親自給她熱敷了好一陣,又撲了一層淡粉,看起來方好了不少。
本來君璃今日是不打算去正院的,才經歷了昨日楊繼昌“畏罪自殺”一事,她這會兒委實不想看到楊氏那張僞善的臉,也委實沒有心情去與她虛與委蛇。但想着君老頭兒昨日雖同意了讓君珏回來過中秋,卻沒說到底什麼時候使人去接,她得追着點此事才成,不然萬一君老頭兒見此番之事已有了說法,她也已同意不再追究,就出爾反爾不使人去接君珏了呢?
是以草草用過早飯,撿了一身淺色的半袖並襦裙穿了,到底還是去了正院給楊氏請安,想着待會兒見了楊氏,也不多說,只問過君老頭兒預備幾時使人去接君珏後便走,沒辦法,誰叫君老頭兒每天要早起上朝,晚間又經常晚歸,她等閒見不着他呢!
一時去到正院,君老頭兒果然已不在,亦連君琳與君璇都不在,只楊氏一個人百無聊賴的坐在桌前,正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着碧梗粥。
楊氏今日穿了件淺金五彩繡花褙子,梳了牡丹髻,戴了赤金點翠如意步搖,簪了弧形赤金紅寶石插梳並金絲圈垂珠耳環,打扮得一反素日在家裡時的華麗,臉上甚至還敷了粉,描了胭脂,但饒是如此,依然掩蓋不了她憔悴的臉色和一雙眼睛下的濃濃青影。
君璃不由暗自冷笑,看來昨兒夜裡沒睡好的不止她一個啊,也是,楊繼昌的死說白了其實與她毫無關係,正如晴雪所說,她自己都是受害者了,但就是這樣,她依然睡不安穩,更何況楊氏還是殺人兇手之一?正所謂“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就不信楊氏才害了人,就能高枕無憂的睡大覺!
心念電轉之間,耳邊已傳來楊氏熱情得有些誇張的聲音:“璃兒來了?快坐!吃早飯了嗎?若是沒吃,就與我一塊兒吃可好?”一面命人準備君璃愛吃的小點去。
君璃實在擠不出笑容來,因只淡聲說道:“已經吃過了,多謝母親關心!打擾母親用飯,是我的不是,我這會子過來,主要是想問母親,爹爹可有說幾時使人去接珏弟?”
楊氏心裡本就不痛快,——一來君伯恭昨兒個夜裡又是歇在暖香屋裡的,二來她做了一夜的噩夢,一閉上眼就看見楊繼昌來找她索命,嚇得她根本不敢睡,這會子再對上君璃的冷臉,就更不痛快,暗自罵道,小賤人大清早的擺什麼死人臉,真是晦氣!
奈何才經歷了昨日之事,卻無論如何發作不得,只得咬牙強笑道:“你爹爹昨兒個已打發人快馬加鞭的去了,想來不日便可將大少爺接回來,咱們一家也可以團聚了。”
“原來爹爹已經打發人去了,既是如此,女兒便不打擾母親了。”既已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君璃也不欲再多待,屈膝給楊氏行了個禮,便欲離開。
不想君伯恭卻在這時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低眉順眼,腳步微微有些滯澀,卻面色紅潤,比往日更顯嬌慵的暖香,君璃這才明白,原來君老頭兒不是上朝去了,而是昨夜歇在了暖香屋裡,難怪楊氏的臉色會那麼難看!
君璃對君老頭兒的厭惡絕不會比對楊氏的少,是以只衝君伯恭行了個禮,便要繼續往外走,不想卻被君老頭兒叫住了,難得和顏悅色的道:“我昨兒已打發人接你弟弟去了,路上若是順當的話,想來半個月後他便可以回來了。我已吩咐過你母親爲你弟弟灑掃屋子,安排伺候的人,等你母親安排完了,你再去瞧瞧,看有什麼不妥的。”
君老頭兒這算什麼,打一巴掌,再給一個甜棗?君璃懶得與之多說,只淡淡應了一句:“多謝爹爹!”便再無他話。
未料君老頭兒今日卻跟變了個人似的,仍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我知道前日之事讓你受了委屈,說來都是你母親的不是,我已說過她了,罪魁禍首也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你就別再生氣了罷?至於家裡的下人們,我也自會吩咐下去,誰若膽敢議論那日之事,一律打四十大板再攆出去,你只管放心,不會讓你聽到半句不好聽的話。”
一席話說畢,君璃還好,本就厭惡君老頭兒,無論他對她是好是壞,她都覺得無所謂;楊氏卻是氣了個半死,什麼叫‘說來都是你母親的不是’,合着壞人都是她,好人卻是他?
但楊氏就是再生氣,這會子也不能表現出來,只得紅着眼圈一臉羞愧的道:“老爺教訓的是,都是妾身的不是,妾身以後斷不會再這般武斷,輕易便被人矇蔽,遇事一定多問多想多思考,再不重蹈此番之覆轍!”
君伯恭聞言,方滿意的點了點頭,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能這般想,就最好了,此事便就此揭過,以後誰都不許再提。”
有了一家之主親自發話,自然沒有誰敢再提起那日之事,君府看起來又恢復了之前的寧靜。但也僅僅只是“看起來”而已,衆下人都知道正院與流雲軒經此一事後已是越發的水火不容,兼之君珏又快回來了,還不知道到時候府裡會是何形勢,都在私下裡偷偷的議論不止,以致君府表面看似平靜,實則卻是暗潮洶涌,不定什麼時候這潮水便會噴涌而出安,淋了大家一身水甚至直接淋死了人!
接下來一段時間裡,君璃深居簡出,除了偶爾去正院象徵性的給楊氏請請安以外,幾乎不踏出流雲軒的院門,只待在屋裡與談媽媽晴雪一道,給君珏做衣服做鞋子,以便他回來後好穿。
這樣過了十數日,君珏終於回來了。
君璃正坐立難安,被晴雪不時便要打發去打探一下最新消息的墜兒再次小跑着進來了,這一次,她終於帶回了好消息:“小姐,大少爺已經進了二門了,正往正院去見老爺和夫人,只怕說話間正院就該有人過來請小姐了!”等氣喘吁吁的把話說完了,才發現自己竟忘記行禮了,忙忙又要給君璃行禮。
卻被君璃擺手制止了,急聲道:“那你看見大少爺了嗎?大少爺是胖了還是瘦了?穿的什麼衣服?都有誰跟着他回來?帶的行李多嗎?”
連珠帶炮似的問了一大串問題,直把墜兒問得目瞪口呆,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還是晴雪在一旁笑道:“墜兒又不能去外院,如何知道大少爺帶了多少人,又帶了多少行李回來?小姐也彆着急,大少爺人都已經回來了,您很快就能見到大少爺了,您有什麼想問的,等待會兒見了大少爺再親自問,豈不更好?”
方讓君璃意識到自己性急了,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看我,多的日子都等了,這一小會兒反倒等不得了!”
談媽媽因笑道:“小姐也是太掛念大少爺,這便是人們常說的‘血濃於水’了!”
主僕幾個正說着,果然有正院使來的小丫鬟進來行禮稟道:“回大小姐,大少爺回來了,已經見過老爺與夫人了,老爺特地打發奴婢過來請大小姐過去見大少爺!”
君璃聞言,竟忽然產生了一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感覺來,忙拉了晴雪問:“我這身衣裳還可以嗎?頭髮呢,頭髮沒亂吧?要不要再重新換件衣裳,重新梳個頭?”
因一早便知道君珏今日將到家,是以君璃早起便好生妝扮過了,上穿蓮青攀枝紋織金半袖,下着豆綠曳地鏤金裙,梳了堆雲髻,戴了珍珠髮箍並翡翠長簪,還難得敷了粉描了眉塗了胭脂,務必要讓君珏看了覺得她日子過得不錯,省得他擔心。
晴雪不由笑了起來,“小姐放心吧,您這身衣裳很好,頭髮也一絲不亂,氣色看起來更是好得不得了,保證大少爺見了,會很高興的。”
說得君璃不好意思起來,橫她一眼道:“就你會貧嘴,走吧。”與那來報信的小丫鬟一道,逶迤去了正院。
方走到正院花廳的門口,就聽得裡面傳來一道陌生的清越男聲:“……謹遵爹爹教導,兒子會繼續努力的!”顯然這聲音是屬於君珏的。
君璃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不少,一半是爲君珏的長相,不知道他與現代的弟弟是否長得一樣?一半則是擔心君珏作爲前君璃最親的人,會不會很快便察覺到她其實是個冒牌貨兒?
君璃正暗自糾結,小丫鬟已向裡稟道:“回老爺、夫人,大小姐來了!”這下她便是再緊張再忐忑,也只得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向裡走去。
果見廳裡已多了一個着藍色偏襟右衽長袍,腰墜青玉絛環,斯文白淨,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顯然便是君珏了。
其實單以相貌論,君珏長得跟君璃在現代的弟弟很像,至少也有六七分相似,這也很容易理解,君珏是前君璃同父同母的親弟弟,前君璃又與君璃長得一模一樣,自然君珏也有幾分像君璃在現代的弟弟。但論起氣質來,兩個弟弟便猶如天壤之別了,現代的君珏更陽光更率性,眼下的君珏卻更斯文,有種文采斐然的儒雅感覺。
然無論是現代的君珏,還是眼下的君珏,都讓君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切感,那是血濃於水的親骨肉之間纔會有的感覺,是任何人都取代不了的!
以致君璃纔看了君珏一眼,淚水已不知不覺模糊了雙眼。
彼時君珏也正打量君璃,打量了一圈後,見自己在這世上最牽掛最心痛的姐姐果真如歐陽總櫃之前去信所說的那樣,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正如那鳳凰涅槃,雖然涅槃之前被火燒的過程很痛苦,但只要撐過了那個過程,便可以浴火重生,獲得新生,不由也紅了眼圈,片刻方含淚帶笑的哽咽着喊了一聲:“姐姐……”
這一聲“姐姐”,讓君璃方纔還有幾分緊張和忐忑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來,她笑中帶淚,也哽咽着喚了君珏一聲:“弟弟……”自然親切得就像是在喚她在現代的弟弟君珏,就像她與他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早朝夕相處了多年一般。
姐弟兩個都有千言萬語要與彼此說,但話到嘴邊,卻又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只能深深的看着彼此,良久都捨不得移開眼球。
“咳咳咳……”半晌,還是上首君伯恭假意咳嗽了幾聲,方讓姐弟二人回過神來,“知道你們姐弟兩個許久不見,有許多話要說,且等你們的弟弟妹妹們都見過大哥,咱們一家人再吃過團圓飯後,你們姐弟想說多久都沒問題!”
這才發現君琳君琪姐弟幾個也都已過來了,正依次站立在一旁,瞧得君珏看過來,君琳先就滿臉是笑的上前兩步屈膝行禮道:“許久不見大哥,大哥越發精神了!”
君珏微微一笑,“三妹妹不必多禮!”雖笑得溫文爾雅,卻明顯帶着一分疏離。
接下來君琪等人也依次給君珏見過了禮,君珏也依次還了禮,客套了幾句:“我給弟弟妹妹都帶了禮物,雖不值什麼,到底是我的一番心意,明兒便使人給弟弟妹妹們送去!”
便有婆子來請示午飯擺在哪裡,君伯恭想了想,索性道:“就擺在這裡吧,這裡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