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泊着一艘巨大戰船,就算在靈州碼頭給人卸貨時,李蒙也不曾見過這麼大的船,巍峨的影子如同一頭巨獸,蟄伏在夜色中,靜靜張着一雙畫上去的眼,低頭俯視着大都郊外綿亙羣山。
走過一片開闊之地,李蒙跟着徐碩之的人上了船。
船頭站着一臉不耐煩的安南大王,徐碩之手攏在寬袍之中,向李蒙拱手爲禮。
李蒙還禮,身後曲臨寒躍上舢板,東張西望了一番,難掩語氣興奮:“這船真不錯,費了不少功夫才造成吧?”
“這位是安南大王,徐碩之,徐大人。”李蒙轉頭,“這是我師兄,曲臨寒,他對機關頗有研究,這麼大的船,都是第一次見。”
曲臨寒意識到有點失禮,連忙與一臉倨傲的靈安見禮,略對徐碩之一點頭。
“進去罷,你們站在風口上說話沒什麼,別凍着我先生。”靈安毫不掩飾不悅。
於是四人進船艙內,起錨時,艙內正是燈火通明,絲竹管絃繞窗不絕。
徐碩之臉色不大好,沒坐多一會兒,忽然告罪離席。
靈安也要去,被他一把按住,徐碩之肅容說了兩句話,靈安面帶不虞,只得留下來陪李蒙等人。
席間除去李蒙和曲臨寒,他們帶的手下已去安置,概半都是李蒙不認識的,趙洛懿向來不讓李蒙過問他行事,李蒙隱約也知道,聽趙洛懿差遣的必然不只魚亦等人。不過原本要派魚亦和廖柳跟着李蒙,總歸廖柳雖不處置,卻也不可盡信,廖柳自己也知道,對這樣的安排沒有反對。魚亦更別說了,戳破那層窗戶紙之後,寸步不離跟着廖柳。
趙洛懿必然擔心魚亦會向着廖柳,把正事拋諸腦後。
但是派的不是魚亦,別的李蒙更不認識了。李蒙暗自琢磨着,坑曲臨寒的事兒只得自己親自來了。
李蒙看了眼曲臨寒,正好逮着曲臨寒也一直在看他,被李蒙發現了,曲臨寒頗有點不是滋味,端起高腳淺口的酒盞,悶頭就喝。
“我出去看看。”
席間都是安南大王的手下,他們好奇這末兩位的客人,客人可不好奇他們。
李蒙走出船尾,對守衛點點頭,聽見徐碩之又在吐。
“怎麼出來了?”徐碩之一面擦嘴,說話聲聽上去很虛弱。
李蒙從侍者手裡接過一盞茶,讓徐碩之漱口,徐碩之剛含進去半口,又忍不住對着船舷外吐了。
直吐了三五次,肚子裡沒東西了,徐碩之才顯得好了點,漱完口,有侍者走過來,徐碩之一看湯盅就直皺眉,隱忍不發,揭開蓋子看了一眼。
聞見味兒李蒙就知道大概是什麼湯,肯定有老母雞在裡頭,湯色奶白,倒是不油膩。
“擱在這兒吧。”
下人如蒙大赦,後退着離去。
“你也下去。”徐碩之對一旁還站着的捧茶的隨從說。
前腳人走乾淨,後腳徐碩之就把湯盅向李蒙推了過去,李蒙眨了眨眼,取兩隻碗,一人一碗。
徐碩之不易察覺地蹙眉。
“吐乾淨了喝點熱湯,對脾胃大有益處,一點不喝也說不過,待會安南大王問起,我不會爲你打掩護。”
徐碩之無奈笑笑,視死如歸地端起碗來,一口悶幹。
李蒙嘴角向上彎翹,小口喝湯。船艙外風大,李蒙坐船的次數屈指可數,這麼大一艘船,還是挺威武的。遠方一溜的星辰排成排,海面寬闊,一眼望去,除了墨藍深沉的海水,什麼也看不見。
這種感受對李蒙而言很新奇。
呆在徐碩之身邊,連氣氛都沉靜安穩下來,靜得連海水的波動似乎都能感覺到。鹹溼的海風撩撥李蒙的額發,他摸了摸肚皮,想看一眼離開的海岸,岸邊的燈火已經縮小成芝麻大小,再遠一些,連海和陸地都會分不清。
“昨天——”徐碩之慢吞吞地說。
李蒙轉過臉來看他。
“不管你對靈安說了什麼,都多謝了。他年紀尚小,又身居高位,行事不分輕重,脾氣暴烈。少有人與他相交不爲所圖,知心的朋友也沒有,沒想到你們性情相投。”
“沒有的事兒……”李蒙一擺手,忽然意識到不對,又道:“他脾氣也沒那麼壞。”
徐碩之喝過湯的臉色稍微好了點,不再像之前病怏怏彷彿風一吹就要飄到海里去,蒼白的顴骨微染上一絲紅,頗有幾分病西子的風韻。
但又不是女人那種柔軟,徐碩之五官生得很俊,就是單薄了點,並不女氣。
徐碩之停了半晌不說話,李蒙喝了第二碗、第三碗湯,忍不住嗝兒了一聲。
“啊,湯喝完了……”看着空掉的湯盅,李蒙有點抱歉。
徐碩之笑道:“給我解決了這個大|麻煩,承你的情。”
“有點口渴……”李蒙臉微微發紅,徐碩之越客氣,李蒙越覺得不大好意思。
“用茶嗎?”徐碩之問。
“不、不用了,再坐一會兒,差不多等裡頭散了,就去洗洗歇着了。”
“今夜少祭司恐怕難以成眠罷。”徐碩之淡淡道,眉眼垂了下去。
李蒙脣邊笑意僵了下,半晌,深吸一口氣,舉目時,眉心猛然皺了起來,緊接着是難以置信的瞠圓了眼。
李蒙騰地起身,撲到欄杆上,遙遙望見那排“星辰”分列,遠近不一地散落在海面上,船隻的影子隨着距離縮短漸漸顯形,雖還很模糊,已能分辨出不是星星,而是體積不小的大船。
“我家大王言而有信,這是許諾給你師父的報酬。”
“你們還真的敢……”李蒙視線從海上收回,難怪即使是國君,也對安南大王禮讓三分,這樣的海軍架勢,大秦也未必有。大秦軍盤踞陸上,一到海上就成軟腳蝦,數年前與東夷海戰,全面大潰。
“先王在時,國君提防他,十年不敢召他入大都。靈安只是雛虎,要拔除南部勢力是最好的時機,不過勝敗在天,是南湄王室氣數將盡,怨不得人。”徐碩之又咳嗽起來,深深喘氣,激劇起伏的胸口平復下來,他氣息雖然虛弱,氣勢卻不見狼狽軟弱。透過虛空,他的目光在海上彷彿看見了久不復見的身形,一時間呼吸緊促。
“怎麼回事,還不進去,非得要吹出個頭疼腦熱,你才甘心是不是?”還稚嫩的男人聲戛然而止,靈安緊縮着眉,蹲身在徐碩之面前,探了探他的頭,朝李蒙責道:“他發燒你怎麼不知道叫人……”他被徐碩之那沒什麼力氣的手掐了一把胳膊,只得把後面的話生生吞下去,心不甘情不願攙起徐碩之。
侍衛來問,靈安惡聲惡氣斥了一頓,不讓任何人靠近,扶着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徐碩之進去,邊走邊低聲數落。
船尾剩下李蒙一個人,他找了個人進去叫曲臨寒,又叫人擺出一張矮桌,現成的好酒拿出來。
曲臨寒到時,看見李蒙,瞳孔微微收縮片刻,未及出聲,李蒙察覺他來了,熱情地招呼曲臨寒,“來,師兄。”
曲臨寒走去大大咧咧一坐,抱怨道:“你小子還想得起我在裡頭坐着,都是些什麼人啊,一個個就知道灌我酒,那個什麼大王離席之後,差點就給我真灌醉了。”曲臨寒臉色發紅,微微眯起眼,斜睨李蒙的架勢,眉毛一揚,“怎麼着?還想再灌我點兒?”
長矮几上一溜九個碗,李蒙挨個從右至左注滿,正到第三碗。
“和他們喝酒是灌,和我喝酒怎麼算灌?”李矇頭也沒擡,讓曲臨寒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忽然李蒙手被抓住,曲臨寒握着李蒙的手,連酒罈一起杵在桌面上,斟滿的酒溢出些許,曲臨寒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師弟,舌尖於喝酒喝得發乾的嘴脣上舔了圈。
“今兒師父不在,咱們師兄弟,是該有好些話要說。”曲臨寒手上發力,提過酒罈,接着挨個把酒碗注滿。
李蒙慢條斯理擦淨手背,腦子裡沒別的念頭,唯獨一個:好像把曲臨寒灌醉這條走不通了,看樣子自己被灌醉的可能比較大,還好他給酒裡摻水了。
酒過三巡,曲臨寒端着酒碗搖頭晃腦嘆道:“痛快,真是好酒啊。”隨即打了個嗝兒。
李蒙舉袖,喝一半潑一半,船舷上就一盞風燈還被吹得搖來晃去。
“師兄你喝多了。”
“沒多。”曲臨寒抿着嘴角傻笑。
“這是幾?”李蒙端坐着。
曲臨寒眯起眼看了半天,又一個嗝兒,嘿嘿直樂:“考我啊?”他豎起一根手指,在李蒙額頭上一戳一個紅印子,“仨!”
“……”李蒙感覺他是醉了,又有點不放心,想了想,問曲臨寒,“我是你誰?”
曲臨寒歪着頭,彷彿很是疑惑,看了李蒙半晌,回說:“爹。”
“……”李蒙頓時欲哭無淚,“我面相有這麼老嗎?”
誰知道曲臨寒猛然哇啦一聲哭了,風聲嗚咽,曲臨寒張大嘴巴就哭,嚎啕不休,抱住李蒙大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大哭大叫道:“爹,孩兒知道你回來了,你在下頭過得咋樣啊,我娘和小娘沒打架吧?你娶那小娘真不是人,家裡金銀財寶都被她拿去養小白臉兒了,連媳婦本都沒給孩兒留啊!孩兒聽您的找了個師父,您不是說窮奇心狠手辣從不徇私,只要好好侍奉當個二十四孝徒弟就成了嗎?”
“……”李蒙本想一巴掌把曲臨寒拍開,但又忍不住好奇他會怎麼說趙洛懿,手掌落在曲臨寒發頂上,壓低嗓門,粗聲道:“多給老子燒點紙,窮奇對你不好嗎?”
“好。”曲臨寒滿臉淚光,好不可憐地點點頭,很快又搖頭,“可他越對孩兒好,孩兒越害怕,窮奇先前有個徒弟,他都把徒弟照顧到牀上去了,孩兒還要娶媳婦兒給爹生個大胖孫子,這才跑了出來啊!爹!”
“……”李蒙擡腿就給了曲臨寒一腳。
曲臨寒歪到一邊,抱着旁邊硃紅木欄杆,楚楚可憐地淚流不止,腦袋貼着欄杆來回蹭,“爹,您這回來是不是娘和小娘在底下沒把您老人家侍奉舒服啊?您接兒子去也沒什麼用,兒子壓根不會侍奉人啊!”
李蒙一手捂臉,只覺慘不忍睹,這曲臨寒剛纔不是已經喝了不少嗎?還像個人。這會兒就喝了四碗兌了水的酒,就成這樣了?
【曲臨寒有鬼,探之(劃掉了)。師父怕你打不過,可向船上人求助,徐碩之可靠。屆時你等在海上,以繩系之,泡泡水,讓小子靜靜,等師父回來再收拾。】
李蒙吃力地兩腿撒開癱坐在曲臨寒身前,繩子剛在曲臨寒身上繞了一圈。曲臨寒猛然睜開眼,那個眼神讓李蒙心頭一凜,剛想說話,曲臨寒霍然反客爲主把李蒙壓在舢板上。
二人鼻息可聞。
李蒙連忙推曲臨寒起身。
“師弟,你咋這麼好看啊。”
“……”李蒙簡直要炸了,偏偏曲臨寒滿是酒氣的臉還在他脖子裡嗅聞,曲臨寒嘴脣貼到李蒙皮膚一剎,李蒙滿背炸開寒粒,汗毛倒豎,猛地一拳搗在曲臨寒臉上。
曲臨寒叫也沒叫一聲,僵坐一瞬,咚一聲向後倒去,頭一歪沒動靜了。
李蒙喘着氣,看了一會兒曲臨寒,才爬過去把他五花大綁起來,綁完不很放心,又加了一條繩子,多綁了一轉,還仔細檢查過他的手腳,確認血行沒問題,不會綁完就殘廢,這才放下心。
通往船尾的門忽然開了。
“哎我說你上哪兒了,怎麼還在這兒,有事找你……”靈安視線與地上被綁得像個糉子的曲臨寒一觸,笑容登時變得猥瑣非常,摩拳擦掌地關上門,蹲在曲臨寒身前,拍了拍他的臉,嘖嘖數聲。
“才離開趙洛懿一天,想不到啊,上回不肯說,果然是跟本王裝相。來來來,長夜漫漫,想玩點兒什麼?本王紆尊降貴,勉強讓你當個幫手。”靈安嘿嘿嘿。
李蒙一個頭頂兩個大,手指勾出脖子上掛的荷包。
“還有秘密武器?”靈安眯起一隻眼,剩下的一隻眼冒金光地盯着李蒙的手,彷彿那手指不是在取東西,而是在撓他的小心臟。
“自己看。”李蒙把紙條丟給靈安。
片刻後,靈安沒勁地擡手就要扔出去。
“哎,東西還我。”李蒙把紙條收好,一手搭在膝上,看着曲臨寒發愣,不知道下一步該幹啥。
“內鬼在本王這兒好處置,要本王幫你一手?當報答你了,這些天他也沒怎麼嘮叨本王了。”靈安拍了拍李蒙的肩。
“怎麼處置?”
“骨頭一截一截敲碎了,丟海里餵魚唄,不用收屍,容易。”靈安輕輕巧巧說。
李蒙艱難吞了口口水,忙擺手,把個不靠譜的安南大王推出門外,“別讓人上來,等我這裡忙完,就去找你。”
“那一定啊,快點來……”說話聲被門隔絕在外。
李蒙深吸一口氣,一邊眉毛上揚,半拖半抱起曲臨寒,把人推到欄杆上。
曲臨寒跟一頭死豬似的,軟趴趴掛在欄杆上,李蒙先是把繩子另一頭穩穩拴在船欄杆上,又坐到桌邊去喝酒,喝得有點內急,纔想起來酒裡摻了水,登時哭笑不得,出去重新找了兩壇酒,拍開一罈,他看了眼人事不知的曲臨寒,足足喝下半罈子酒,長吁一口氣。
走到船舷邊,李蒙癟着嘴,一手抓曲臨寒背心,一手提曲臨寒腰帶,把人朝外一拋。
驟然失重的時刻,曲臨寒本來就是醒的,讓船外突出的一截木頭撞了頭,一下就忍不住了,啊啊大叫起來,一邊叫一邊罵:“李蒙你這個小王八蛋!你師兄都他媽喝醉了,不知道憐香惜玉嗎?!”
尖叫聲在夜空中飄散去,淡淡融入無邊黑暗之中,沒留下一絲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