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我明天就要帶走。”托勒望着不遠處的馬車, “你攔不住我。”
李懞直接走入帳篷,帳篷裡點着一根小小的蠟燭,看樣子十分寒磣。地上一卷獸皮鋪開, 托勒就睡在那上面, 李蒙不客氣地坐在他的獸皮上, 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
“有水壺嗎?”
“你看這裡像有那種消遣玩意兒的地方嗎?”托勒話音未落, 就看見李蒙走了出去, 他一瘸一拐。托勒皺起眉,坐下,試圖讓緊繃的額角放鬆下來。
他不喜歡和大秦人談判, 尤其討厭李蒙這種,武功不怎麼行, 卻有一堆道理。應該直接把他趕走。托勒這麼想, 盯着蠟燭走了神。
不知道過去多久, 李蒙轉回來,他帶來一隻小火爐, 在爐子上架起銅製小水壺。
從水囊裡小心弄出一點淨手,沙漠裡任何一滴水都彌足珍貴,李蒙搖了搖水囊,聽它的動靜,還有小半。他把皮水囊放在一邊, 揣起袖子, 壺底溫暖的紅光映照出他們的臉, 大相徑庭。
李蒙一派書生氣, 秀雅略帶點狡黠。
托勒則完全是一頭雄壯的毛茸茸大熊。
“沒什麼好東西, 工具不全,隨便喝點。”說着, 李蒙扯起一邊袖子,爲托勒斟茶,修長好看的手指穩穩按着壺蓋。
一口熱茶下去,李蒙覺得好受多了,沒那麼冷了。他籲出一口氣,朝托勒道:“我們的目的地也是西戎,只是要跟一個人,會比你慢。你說說看,你族裡人怎麼樣?看看有什麼能幫得上的。”
“用不着。”托勒道,“西戎族從不向外求助。”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李蒙理解道,轉而換了一個說法,“要是發生什麼大事,你一個人回去抵不上用,要是小事,你也用不着回去。不如和我們同行,是爲了驤賢的安全。你想做什麼,我們絕不插手。”
托勒拈着茶杯轉動,沉聲道:“不必費心,照顧他一個,我綽綽有餘。”
李蒙嘴角向上翹了翹,“要是你族中亂起來,你還顧得上他?”
“我不是一個人。”
沉默瀰漫在兩人之間,氣氛有點尷尬。李蒙想了想,說:“你離開西戎多久了?”
“五個月,不,八個月。”
“局勢瞬息萬變,你族中勢力想必也參差不齊,此消彼長,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你何來十足的把握,回去之後,從前聽令於你的人,如今依然聽令於你?”李蒙往銅壺添水,重新放到爐子上,這一次的滾水,注入泡過一次的茶葉中,茶湯色澤淡了許多。
“我的事,很急。”良久,托勒不甚耐煩道。
“火候不到,急也無用。”李蒙喝完第二杯,臉上顯出茫然的神情,托勒不說話,顯然這時才真的在想他的話。只要這個莽夫,願意去想,就有機會。不過李蒙不是擔心托勒,他要是真不答應,還可以先禮後兵搶人嘛。
只是今夜趙洛懿去得久了一點。
夜晚大漠裡的風捲帶起的巨大沙暴讓地形瞬息萬變,然而這樣的變化,只侷限在方圓十里以內。
趙洛懿找到一個石穴,躲了一會,聽見那隆隆的巨響掠過荒原,朝着遠方奔騰而去。
一輪碩大的圓月掛在天頂,天地之間沒有太多遮擋物,好像一片亮亮的餅子就懸在頭上。
銀亮的月光灑在趙洛懿硬朗的臉上,他正盤腿坐在洞口附近,半壁是他堆起來防風的巨石。
一層汗珠蒙上趙洛懿的額頭,汗珠彙集起來,滾下去,掛在趙洛懿濃密的睫毛上。他嘴脣不住抖動,彷彿唸唸有詞。
嗚嗚的風聲讓萬物顫抖,隨着風勢減弱,趙洛懿身上的汗水慢慢變幹,只留下潮溼的熱氣,窩在袍子裡。
涼月西沉時分,趙洛懿睜開眼,他的眼神是前所未見過的疲憊,裸|露在外的皮膚都被汗水溼透,彷彿才從水中撈出。他展開手掌,幾次收縮成拳,才扶住石壁站了起來。隨之口中一陣低吼,將石塊推開,腳步略帶踉蹌地從石洞中走出。
擊打大地的風暴早已過去,月亮貼着地平線,搖搖欲墜懸在天邊,另一面啓明星已現出身影,黎明在即。
帳篷外傳來動靜,聊了一整晚的李蒙和托勒臉色都不好看,李蒙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強撐痠痛的腿,站了起來。
“你能這麼認真去考慮,會是個很好的領頭人。”李蒙意有所指。
托勒爽朗地笑了起來,前夜隱隱的敵意已全然撥開雲霧,他接受了李蒙的提議,一起去西戎,雖然未必要他們插手。但李蒙有一點考慮很恰當,那便是,他一個人沒法力挽狂瀾,求救信裡說得很清楚,西戎貴族已經扶持他的兄弟登上教主之位。他要捲土重來,就要做好充分的準備。
大概因爲趙洛懿沒回來,李蒙斷斷續續和他聊了不少他和趙洛懿之間的瑣事。
托勒問過他,男人和男人在一起以後孩子怎麼辦,李蒙只是笑了笑:“你不該讓一個孩子來回答這個問題。”確實,李蒙自己尚且年少,不過李蒙捧着茶杯,頓了頓,說:“這世道無父無母的可憐人太多,每個人都得接受命運的安排,無論是好是壞。”
這個問題托勒沒有再問,他知道李蒙什麼意思,雖然他們的情況不同,不過也不失爲一個解決辦法。
帳篷外的水聲停了下來。
掀開門簾,不遠處驤賢對着蒼天大地,在一絲青濛濛的天光裡,他快要粘到一起的眼皮懶洋洋分開,轉過頭就看見李蒙從托勒的帳篷裡出來,兩個人都頂着剛哭過一樣的臉。
“……”驤賢把袍子上的繫帶歪斜地紮好。
托勒走過去,自然而然地攬住他的肩頭,摸了摸他的臉:“睡醒了?”
“不要難過。”驤賢拍拍托勒的肩。
托勒:“……?”
李蒙打着哈欠,問驤賢:“師父還沒回來?”
“嗯,沒有回來。”驤賢像想和托勒說話,李蒙現在不擔心托勒會把人拐走,識趣地回自己馬車上去睡覺,吩咐車隊先不要走,等趙洛懿回來。
李蒙剛進入夢境,就被人搖醒。
“怎麼纔回來?”他坐起身,感覺到馬車在行進。
“你睡。”趙洛懿抽出個墊子,讓李蒙枕在墊子上睡得舒服一些。
李蒙陡然驚醒,卻是再也睡不着了。
“誰在趕車?”
“我們!”驤賢從外面探進來一個頭,旁邊坐着熊一樣的托勒。
李蒙笑了起來,把驤賢推出去,叮囑他們仔細些趕車,車上還帶着一些容易碎的大件瓷器,知府樂得給陳碩辦差,總也不費事。
“昨晚去哪兒了?怎麼沒回來。”李蒙坐了起來,就着趙洛懿的手喝了兩口水,才漸漸清醒過來。
“遇上沙暴,在外面躲着,天亮時才平靜下來。”趙洛懿輕描淡寫地說,臉上看不出什麼。
李蒙點點頭:“沒事罷?”
“能有什麼事?”趙洛懿嘴角噙着一絲笑。
李蒙對他這種盲目自信一點辦法也沒有,拉着趙洛懿的手捏來捏去,沒一會兒人就鑽在他懷裡,手無意識在趙洛懿的胸前揉來揉去,側臉貼着他溫熱的脖子蹭。
“想我了?”趙洛懿低沉的嗓音十分好聽,帶着從胸臆中直接傳出的震顫。
“跟托勒談了一晚上,你不回來,不好睡。”李蒙絲毫沒有意識到這話聽上去多像撒嬌。
外面馬鞭子擊落的聲音響起。
纔想起托勒在外面趕車,李蒙不說話了,沒骨頭似的依偎在趙洛懿身前懷中,不想起來。兩人膩歪着說了會話,午飯照常,托勒時不時能收到信,灰色的信鷂總能在無邊無際的大漠裡找出要的人來。
半月後車隊到了坷垃山腳下,一片望不見邊際的碧藍色湖澤彷彿巨大的寶石嵌在荒原裡。
集市就沿着湖畔擺開,城鎮在十數裡外。這裡做生意的女人很多,西戎和北狄的女人着裝相近,薄薄一層顏色豔麗的紗裡裹着玲瓏窈窕的身段,肚臍還嵌着寶石,紅色最多,襯得她們的皮膚格外雪白。
做生意的女人不戴面紗,但她們戴帽子,插翎羽的方帽子最流行,墜下直垂到後臀的長紗。
李蒙戳戳趙洛懿的腰。
“買了吧?”
沽酒的女人豐滿雪白的胸快要貼到趙洛懿的抱在胸前的手臂上了,他仍然無動於衷,女人雙手捧着的是坷垃山下最有名的翡翠奶酒,帶銀製鑲紅寶石的酒囊一起,要和趙洛懿換一件半人高青花雲氣海龍紋的大瓷瓶。
趙洛懿摸出了銀錠。
女人搖搖頭,腳步靈活,如同最柔軟的貓,轉了兩圈,赤足踩上貨車,一屁股坐在那件瓷瓶上。
“……”李蒙有點擔心瓷瓶會碎,拽住趙洛懿的袍袖,“換給她。”
女人歡天喜地地抱着瓷瓶回去,她把瓶子頂在頭上,走路時腰臀款擺,說不出的風情別具。臨了,還回頭對李蒙拋了個媚眼。
“……”
“那個女人看上你了,看見她剛纔一隻手放在腰間,拇指、食指和中指捻在一起,向下翻手腕那個動作了嗎?”趙洛懿面無表情地朝李蒙說:“是邀請你今晚去她的酒館,就在那個拐角。”
“師父……”李蒙連忙求饒。
“你去吧,現在就可以去。”趙洛懿不再握着李蒙的手。
“……”李蒙追上去,解釋道:“我只是不想她一直在你面前晃。”
“所以她打算在你面前晃,剛纔你也看了不少眼,可以理解。爲師在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幹過不少荒唐事,待會回去教你幾招,包管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反正她也不可能跟你回去,爲師很樂意成人之美,這段露水情緣不錯。少年人哪有不荒唐的。”
“……”李蒙實在忍無可忍地直接把趙洛懿拖進一條深巷,窄窄的巷子裡兩頭都沒人,外面集市仍在熱火朝天地交易。李蒙一手按在趙洛懿的肩頭上方,惡狠狠地提起他的衣襟,話也不說了,直似窮鬼餓虎地親了上去。
很快,李蒙只剩下喘氣的份兒,脖子俱是潮紅,手指緊緊抓着趙洛懿的肩,喉嚨裡壓抑着不發出半點聲音,渙散的眼神不住瞟巷子口,還好人來人往大家都很忙,沒空留意這裡發生的一切。
李蒙袍子後襬雖撩了起來,卻有趙洛懿從後圍上來的大氅,唯獨趙洛懿腰間的佩刀,冷冰冰的刀鞘時不時碰到他的腿上,驚得李蒙想尖叫,又不敢。
“李大哥,人呢?李大哥,我們要走了哦。”
聽見驤賢的聲音,李蒙渾身一震,趙洛懿低下頭,熱汗淋漓的臉貼着他的脖子,一本正經地給李蒙整理好衣服。
“怎麼一眨眼就沒人了。”驤賢奇怪地東張西望,這裡的人着裝古怪,大秦人本就罕見,饒是這樣,也沒有看見李蒙他們。
“在那裡。”
順着托勒手指的方向,驤賢撲上去,幾乎把李蒙撞翻。
李蒙腿還在發軟,髮髻稍顯凌亂,趙洛懿的手臂從後扶住他,從容不迫地說和李蒙要去搬貨,他們兩個現在是護送商隊的鏢師。
驤賢像個小跟屁蟲,隨在李蒙後面,歪着頭看李蒙走路不穩的姿勢。
“走了。”托勒過去牽他的手。
驤賢就乖乖跟上,一行人先在集市上換東西,像真的是來做生意,換了一車北狄和西戎人的東西,也到了集市關閉的時候。離天黑還早,趙洛懿給了商人們錢,讓他們留在市集所在的城鎮上等。之後帶着李蒙和托勒兩個騎馬西行,小半個時辰後,一座青灰色的石堡佇立在日暮荒涼的北狄邊陲。
這裡離市鎮有些距離,是沿坷垃山腳繼續西行的必經之地,石堡門口陳舊的四盞燈籠上分別書寫着四種文字,都是一個意思。
“那個字是什麼?”李蒙認出大秦和南湄的文字都寫了“宿”。
“西戎字寫的也是住宿的宿。”托勒說。
趙洛懿上去敲門,李蒙牽着兩頭馬,它們的頭抵在一起,打響鼻的節奏出奇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