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鏡儀盈盈地來到鄭康氏的佛堂門外，她想起過去這裡是花房，每次來這裡，老遠地就能聞見濃郁的花香，而如今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散不開的檀香味。上了樓梯，葉鏡儀發現門外正候着兩個人，是她不認得的，一箇中年女子和一個年輕姑娘。她走近時，見管家謝笙從裡面出來，把兩個人引進了鄭康氏的佛堂，看到葉鏡儀，笑道：“二少奶奶來了！”“母親有客人？”葉鏡儀想還是不去打擾鄭康氏了，預備離開，不等管家謝笙回答，只聽裡面的鄭康氏說道：“是鏡儀麼，讓她進來吧！”謝管家對葉鏡儀道：“二少奶奶進去吧，我先下去了！”葉鏡儀走進了佛堂，見鄭康氏坐在上首，兩個客人正在給鄭航老爺的牌位上香。
葉鏡儀悄然地站到了鄭康氏身邊。兩人上完香，磕了頭，便站起來，面對着鄭康氏，中年女子穿着舊舊的深綠色的旗袍，身段倒保持得很好，從後面看去只以爲是三十左右的少婦。她素面朝天，臉上帶着侷促的神情，大概是因爲平常一直塗抹胭脂的原因，細細的皺紋裡似是嵌着些粉末，彷彿是胭脂粉沒有擦乾淨，顯得她的臉頗臃腫蒼白。鄭康氏雖然年紀比她大，看上去卻雍容恬淡得多，她微微擡着下巴，看着站在面前的兩個女子，也不給葉鏡儀介紹，也不讓她們落座，淡淡地說：“從北平又是坐火車，又是坐船的，過來不容易吧！”中年女子面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意，道：“還算順利。”鄭康氏露出淺笑，再無多言，室內一時靜得有些讓人不安，葉鏡儀打量中年女子身邊的姑娘，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她一直把頭低得很深，也看不清楚容貌，粗略看去倒也端着清秀可人的臉蛋，她雙手一直攪着衣裳的衣襟。半晌，鄭康氏對葉鏡儀道：“這是你公公在北平的一個姨太太，如今沒了着落。你公公臨終前有親筆書信，她帶着來了，信上說是以後她們沒有依靠，可來投奔咱們。”鄭康氏說到這裡便又沒了下文，一直沉默。對面站着的兩個人愈發不安，似是在等待着一場宣判。
葉鏡儀笑道：“原來是姨娘，我們宅子的東邊有個小院，我看倒是清靜宜人，如今沒有人住，姨娘可住那裡，母親，你看呢？”鄭康氏似是冷笑着嗯了一聲，葉鏡儀笑道：“那我等會兒就讓人去打掃整理一下。”中年女子鬆了口氣，臉上堆着笑，道：“謝謝太太，謝謝”她看了葉鏡儀一眼，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葉鏡儀笑道：“叫我鏡儀就行了，我是仕遠的妻子。”“仕遠？噢，是二公子，我記得。”中年女子笑道，咳嗽了幾聲，身邊的姑娘忙緊張地問：“母親，沒事吧？”姨娘搖搖頭道：“沒事。”葉鏡儀問：“姨娘身體不適？”姨娘還未回答，姑娘就低着頭道：“我母親一直有慢疾，常吃藥。”姨娘忙道：“沒事的，沒事的。”葉鏡儀含着笑意，想問她怎麼稱呼，鄭康氏把茶盅蓋子輕輕摩莎着茶盅，道：“你們以後就叫她莫姨娘好了，她本家姓莫，她之前的男人死了，後來纔跟了老爺，姑娘是她從前在夫家生的女兒。”鄭康氏看着已經滿臉通紅，依舊低着頭的姑娘，說：“你擡起頭來，讓我瞧瞧。”那姑娘緊張地擡起頭，看了坐在上首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和站在她身邊仙女一般的美人，忙又低下頭。“長得倒是不錯，叫什麼名兒？”鄭康氏語氣略帶和氣。莫姨娘忙道：“叫吳思涵，上不了檯面，讓太太見笑了。”
“思涵，名字也好！”鄭康氏道：“思涵，你以後就和你娘住在這裡。老爺既然吩咐了，我自不能虧待了你們。那小院離主院遠些，今後你們吃飯便不用過來了。鏡儀，你等會兒吩咐下去，莫姨娘那邊的飯單獨做了送過去便是了，不和我們一起吃。”葉鏡儀曉得這明裡是客氣，其實是看低了她們，鄭康氏根本不願意和她們同桌吃飯，甚至不想多看見她們。鄭康氏懶懶地道：“好了，你們一路也累了，就去吧，鏡儀自會好好地安頓好你們的。”莫姨娘免不了一番千恩萬謝，在鄭康氏不易察覺的鄙夷而不耐煩的神色下離開了。當天的晚飯，鄭康氏都沒有邀莫姨娘母女來吃，飯桌上也沒有提及家裡來了這兩個人這回事。不過在深宅大院裡，即便高牆重重，凡事卻像一陣風似的傳遍鄭家。衆人皆知鄭康氏向來不喜北平的兩個姨太太，這回要不是有老爺臨終前的親筆書信，鄭康氏是不會收留她們的。所以鄭康氏自己不提，也沒有人敢主動說起此事，大家只當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只是一時私底下鄭家上上下下都把莫氏母女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了。在屋內，葉鏡儀問鄭仕遠：“這莫姨娘爲何會來投奔我們？爹難道沒給她們留下些錢麼？”鄭仕遠換上了輕便的米色長衫，道：“你是不曉得，這莫姨娘有個雙胞胎弟弟，嗜賭如命。莫姨娘也恨得很，只是她就這麼一個親弟弟，自然要幫着他。她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自己竟是一點都不留。本來大概以爲和爹在一起能養老，也不愁女兒的嫁妝，沒想到我爹這麼快就沒了，她手頭什麼都沒留下。其實爹臨終前，我去時，莫姨娘就想跟我提要跟着我們回來的事，只是那時候大家都脫不開身，沒機會和精神說這個事，我留了錢給她們的，看來她還是沒有留住那些錢，都給那個賭鬼給搶去了。”“這麼說來，莫姨娘她們也怪可憐的，還有那個思涵姑娘，跟着孃親一起再嫁，倒底還是沒有過上好日子。她心裡一定很難受。母親也根本不待見她們，哎，她們心裡一定苦極了，爲了過日子，也沒辦法了！”
鄭仕遠笑着攬過她，說：“你呀，竟是爲着這些個和你沒關係的人煩惱。她們的煩惱說得難聽些都是自找的，自己種下的果子自然自己吃。”“你怎麼這麼說呀！”葉鏡儀推着他。“當初秋繡的事我便說過，她跟了老三一刻開始，就該料到後來的風險的；這個莫姨娘也是，把錢都給了那個賭徒，沒有留個底線，就該想到將來的變故了。”葉鏡儀嗔道：“你就是這麼冷酷無情！要是人人都考慮那麼周到，想得那麼多，那真是沒有人有煩惱，世上也沒有後悔二字了！”“所以我說自己種的果子自己吃唄，怨不了別人，只能自認倒黴。不過不管是秋繡，還是莫姨娘，能有這樣的結局算是不錯了。”鄭仕遠扳過她身子，面對面看着她，嬌羞而精巧的臉龐讓他越看越喜歡，嘴角不由噙着溫柔的笑意說道：“你以後有心總同情別人，還不如多放些心思在我身上。”葉鏡儀臉上緋紅，不願與他說下去，怕被丫鬟們聽了去笑話，便不接他的茬，道：“我以後該不該去多瞧瞧莫姨娘？我不是很清楚母親的心思，算是管不管她們？”“偶爾去看看就是了，母親也不是那種狠心腸的人，她也不喜歡別人狠心腸，你偶爾得空去看看她們，也許倒合了母親的意思。”鄭仕遠笑道。“嗯，我聽的你的便是。”
鄭仕遠眼裡泛着光彩，幽幽地流轉：“今兒早點歇下吧。你身子如今恢復了，我們該早日讓母親再抱個孫子，才真真是最合她的心意了！”葉鏡儀有些猶豫，上一次因秋繡的事情而讓賀妍誤會，這一次她倒想及時去告訴賀妍，但又怕賀妍覺得自己是在幸災樂禍。她想了想，還是去了三房。嫣兒上完茶後退下，葉鏡儀深深地看着她的背影嘆了口氣，賀妍笑道：“二嫂怎麼來我這裡竟是嘆氣了？”葉鏡儀小巧的臉上露出微微笑意，說：“這嫣兒啊，真是咱們宅子裡頭頂出挑的丫鬟。”賀妍喝了口茶，笑道：“嗯，過去在我孃家，也是數一數二的，我就是喜歡看順眼的人，所以一直把她帶在身邊。”
“嫣兒長得出衆，手又靈巧，妍妹妹倒不擔心仕鴻看上？”葉鏡儀打趣道。“若是他看上別人，倒不如看上她！她畢竟是我的貼心人，是旁人比不得的。”賀妍如實道。“嫣兒如今還沒替我繡過手帕呢，我看她給娘繡的牡丹圖都已經完工了，掛在孃的屋子裡，甚是奪目。”葉鏡儀笑道。“二嫂真是小氣，到現在還記得這茬呢，我等會兒就去跟嫣兒說去，改明兒就把帕子送來，二嫂喜歡什麼圖案？”賀妍笑道。葉鏡儀瞧着賀妍今日心情還算不錯，便切入正題，說道：“我怕如今嫣兒抽不出空來了。”
賀妍不解地問：“這怎麼說的？”“嫣兒是樹大招風，即便仕鴻看不上她，這宅子裡也不怕沒人盯上她。”葉鏡儀說得如此直白，賀妍杏眼一眨，蹙眉問：“二嫂是什麼意思？二嫂是看到什麼了嗎？若二嫂看的什麼或是聽到什麼，就快些告訴弟妹，我可最不喜歡猜的！”“我不曉得自己看得真切不真切，彷彿是大哥。”葉鏡儀看到賀妍並不掩藏，她也直言道。賀妍一時啞然，心裡還想問得清楚些，轉而一想，葉鏡儀該說的也已經說了，再深入細緻些反而弄得自己面上掛不住，便咬了咬脣，葉鏡儀明白她的心思，馬上起身，淡淡一笑道：“我也沒什麼事了，這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