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仕遠聽着她含笑的語氣，雖然把她摟在懷裡，看不見她此刻的神情，心裡卻知她定是幸福的：“夜深了，我們回去吧！”他橫抱起她，笑着說道：“怕你走久了腳痛，怕你染着霜露要受涼，還是這樣妥當！”葉鏡儀一點沒有掙扎，蜷在他懷裡，雙手環着他的頸項，她臉上的滾燙烙在他心口，把他的心都融化了，她似乎已經習慣了他這般寵溺憐愛她。她此刻是想不到她以爲出嫁的吳思涵，被關在雲香書寓的一間黑屋內，透過小窗，也浸在同一片月光下，只是那境遇卻是天差地別。吳思涵身上的衣衫已經被撕得破爛不堪，她縮在角落裡，頭髮散亂地披散下來，遮着她的眼睛，使那一蒙月色看上去也隱隱約約。
雲香書寓是一間妓院，那莫鑫把吳思涵賣給了書寓的老鴇，喜滋滋地拿着銀票走了。吳思涵知道真相後想尋死，老鴇遇上這樣的倔強女子不是頭一回，自有辦法制服，便綁了她於黑屋子中，這黃花閨女的第一次可賺個一筆，老鴇接了客進來。誰知吳思涵是個烈性子，那客人沒有尋得樂，倒被她弄得滿身是傷，敗興而歸，一分錢也沒給老鴇，還讓她賠醫藥費。老鴇氣得不行，便讓書館的兩個大漢去教訓教訓她，教她該如何接客。吳思涵被兩個大漢又踢又打，兩人輕易便打得吳思涵昏昏沉沉，撕了她的衣服，輪番欺凌她。老鴇在外面聽着吳思涵從起先的尖聲尖叫極力反抗，到後來的哀聲懇求，而後痛苦地低吟，最後悄無聲息，冷笑道：“別以爲自己多能耐，多清白，如今破了身了。今後便給我乖乖地接客吧！不然天天讓你嘗這等滋味！哼！
在我這裡，想死沒那麼容易！你要是恨也別恨我！恨把你害成這樣的人！等你成了頭牌便去報仇去！那時你一句話，不曉得多少男人心甘情願替你上刀山下火海呢！”不知道老鴇和兩個大漢是何時離開的，吳思涵帶着從頭到腳，從裡到外的傷痛，從地上爬起來，退到角落裡，雙手抱着捲縮的膝，不停地打着冷顫。她的目光已不再明澈，混沌不清，她曉得自己的身子也是如此了。渾身上下帶着一股齷齪的腥味，交織着寒冷的空氣在屋內徘徊。黑夜極靜，她也極清醒。她沒想到此刻她竟是如此清醒！想到自己本是一個清白的、和母親相依爲命的少女，即便母親死了，還有一份可以寄託的感情，而如今她卻是已經在地獄的最深處了。她看着朦朧的月光，喃喃叫：“母親！仕飛！你們在哪裡！”她說了一句便立即住了嘴，好似現在自己都不配喊仕飛的名字，自己是那麼骯髒不堪！吳思涵雙手緊緊地繞着膝頭，越抱越緊，面色凝重，一滴淚都再流不下來，眼中閃着異樣的神采。我不該去死！我該讓害我如此的人都嚐到我此刻的苦痛！她心裡這般說！臨近過年，鄭仕飛匆匆趕回了家，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收到吳思涵的信，他想一定是她思念母親，傷心過度，連寫信都沒有心思了，他一心想快些放假然後回到家裡，回到吳思涵身邊。沒想到到家以後他卻得知了令他不能置信的消息吳思涵已經嫁人了。
他先是氣急敗壞地質問鄭康氏，鬧得他和吳思涵的事終於在鄭家徹底曝光，鄭康氏把他責罵了一頓便不理了。他便又去問阮青雅到底吳思涵嫁去了哪裡，他要去找她，問個明白！阮青雅卻含糊其辭，不願意說。最後阮青雅實在扭不過鄭仕飛的堅持，便道：“她不想告訴別人，她說她就想離開這個傷心地。何況她對那戶人家很是滿意！我總不能違了她的意思！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聽說那戶人家做生意北上了，已經不在臨城了，到底去了哪裡，別人也不曉得的！”鄭仕飛如聞驚雷，他難以相信之前還和他含情脈脈的女人轉身便嫁了別人，這讓他實在無法接受！鄭仕鴻勸他道：“老四啊，你還算是沒有陷下去，抽身還來得及！世間女子多得是，你不必那麼傷心！哎，我們家逢雙的男人必要吃女人苦頭的！”鄭仕飛不解地看他，鄭仕鴻眨眨眼睛，道：“二哥和你啊！不過二哥比你要慘，他喜歡阮青瀾多少年了啊，那女人也不是說嫁人就嫁人了啊！你看二哥傷心了那麼多年，最後還不是遇上二嫂了嘛！所以說你也不用太在意，今後你還是能遇上你喜歡的女人的！”
“她不是阮家那種深宅裡的女人，她是讀過書的人，接受過新式教育的人，怎麼還能聽信媒妁之言呢！”鄭仕鴻笑道：“你到底是年輕了些！這女人啊！不管新的舊的，不管富人家窮人家的，到底還是個女人，這女人絕情起來，可是不管你的！”鄭仕飛蹙眉道：“說的你好似遇上過很多女人一般！”鄭仕鴻眼睛一笑，說道：“反正比你多！”鄭仕飛雖然很傷心，卻也沒有辦法，再想不通也只能接受現實，只是他心裡對於這裡和這裡的女人都已經失望透頂了，原以爲吳思涵是和其他女子不一樣的，是嚮往新生活和新事物的，沒想到最後也是這樣的結果。他就此生出要留洋去的念頭來，而他打的主意和鄭仕明的不同，他想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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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也看不下去這裡的封建和守舊。他接受過新式教育，想法和思想和家中的三個哥哥完全不同，對於他來說，愛情沒有了，外面新的世界還存在，等着他去闖蕩。鄭宅裡熱熱鬧鬧地過了一個年，轉眼已到元宵，鄭仕飛在家耐不得，早就訂了火車票就要走，元宵也不過了。雖然他告訴家裡人到了國外會通信，但是他心裡卻很決絕。鄭康氏心裡雖然很不樂意，但因爲吳思涵的事情，她對鄭仕飛便不自覺地縱容了一些，而且她以爲鄭仕飛和鄭仕明當初一樣，只是一時的念頭和想法，過個幾年便自己要回來了，所以只是搖搖頭道：“在外邊膩了就早點回來！”
鄭仕飛看着日漸蒼老且身體衰弱的母親，心中有些不捨，但他心裡對自己說家裡有三個哥哥，自然會照顧好母親，替他盡孝，也會操持這個家的，這裡不必他擔心，這裡也不需要他，他在與不在都是一樣，這個家不會因他而改變，吳思涵如今不在這裡了，這裡對他來說也沒什麼流連了，念及此，他毅然而然地離開了家。鄭康氏站在廳堂裡目送着小兒的背影在雪片中漸行漸遠，總以爲這個經常離家的小兒終究還是會回到家裡的，卻不曾想這是他們母子最後一次相見。衆人在家中送走了鄭仕飛，葉鏡儀和鄭仕遠回屋收拾一些衣物，明日葉鏡儀回孃家住幾日，而鄭仕遠則依例去鄉間的佃戶那裡轉數天，返家的時候從葉家接葉鏡儀一道回來。晚間就寢前，葉鏡儀褪下手腕上的鐲子時，不小心將鐲子掉在地上，碎成數段，那是鄭仕遠年前的夏天贈她的玉鐲，這時打碎她心中不禁心疼，鄭仕遠見她一臉的難過，笑道：“不值錢的東西而已，下回再買只回來便是了。”
葉鏡儀臉上擠出笑容，心裡卻突突地跳，帶着莫名的不安。她拿出手絹把碎了玉鐲包了起來，鄭仕遠笑道：“還不扔掉？”“我家附近有個修碗的匠工，明日回家我正好可以拿去給他看看，補碗和這應是一樣的道理，我讓他接起來。”葉鏡儀道。鄭仕遠道：“這補起來有縫，又難看，根本不能帶了，豈不是多此一舉。”葉鏡儀嗔道：“你少有送我物件的，我自是捨不得，即便不帶，留着也是好的。”“原來是嫌我不送你東西，以後我天天送你東西行不行？”“你曉得我不是這個意思！”葉鏡儀笑道。鄭仕遠笑道：“我真是怕啊！”“怕你藏着，將來給我們孩子看，告訴他我這個爲人夫的不盡責，連一隻玉鐲都不捨得給他母親買呢！”葉鏡儀紅了臉，轉身走開，鄭仕遠拉住她，在燭火下嗅着她的髮香，道：“我們該有個孩子了！”
“這幾日雪下得大，明日要早些起，早些出門”“那便早些睡下吧！”鄭仕遠深邃的眼眸耀着春意。第二天一早，夫婦兩人乘着一輛馬車，先來到葉家，鄭仕遠下了馬車想進去，葉鏡儀笑道：“你還是快些趕路吧，鄉間的路更不好走，別進去耽誤時間了，回來的時候再給我父母請安吧！”聞言，鄭仕遠亦點點頭，道：“外頭冷得很，快點進去吧！”葉鏡儀輕輕拂去他肩頭剛落的未融雪花，囑咐道：“你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我回來接你。”鄭仕遠溫言道。如今的每次告別都是不捨，別說是這般的小別，即便是每日她送他出門的清晨，亦是依依。一對璧人在朱門前對立許久，今年南方的雪難得得大些，映得葉家一株從矮牆內橫出的紅梅格外美麗，更映得這江南絕色的佳人更加脫俗、這英挺的男子更加俊朗。葉鏡儀怕他耽誤，不再多言，柔情萬千地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進了家門。以後她對於這一轉身有過太多的悔恨和遺憾，沒有多看他一眼，沒有多說一句話，沒有惜別的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