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太后悔了,過了幾日發生的事情使她後悔不已,那些素日繾綣的夫妻平常,竟成了奢望。那日送別竟就這麼稀疏淡然,淡淡的雪景,淡淡的對白,使得熾烈的深情都被淡化了,一點徵兆都沒有,如果硬要說對於後來發生的事有過一點預示的話,只能說是那碎成數段的玉鐲。那已經是一個月之後了,她在孃家的日子亦是平常,倒是真的修補好了那隻玉鐲,只是果然如鄭仕遠所言,細細密密的都是縫隙,還有鑲嵌其中的銀絲,像是理不清剪還亂的情絲。葉鏡儀沒有等到夫君來迎接,迎她的是一場雪後的深夜大火。
不曉得如何起,不曉得如何停。在嗆人的煙火中,她逃不出去救雙親和兩個弟弟,她倒在地上,想着她便要這樣結束生命了,要掙扎要逃脫,想呼救想突圍,她不想死的。煙燻得她從裡到外都火辣辣的,那炙熱的火焰似將她的身心慢慢消融,她在跳躍的火光中彷彿看見了父母和弟弟們,甚至還有小如,甚至還有凌謙,在那火光裡特別耀眼清晰,她知道這是她臨死的迴光返照,可是爲什麼沒有鄭仕遠,她心裡是那麼迫切地那麼渴求地在臨死前在眼前能清晰地浮現出他的模樣,沒想到連模糊的身影都不曾出現。葉鏡儀醒來時,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活着,完好無損地活着,她先是一陣驚喜,那熊熊大火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夢魘,隨後看見紫色的牀幔,心裡一沉,不是她屋子裡的,一轉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臉龐帶着欣喜若狂的神情專注地看着她,她心裡更是一沉,不是父母,不是弟弟,不是小如,更不是她心裡牽掛的鄭仕遠,而是外出一年沒有音信的凌謙。她剛想說話,卻被凌謙佈滿血絲的雙眼震住,兩行清淚在他的凝視下流了出來,雖然她還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心就這麼漸漸地沉下去。
凌謙清了清嗓子。“鏡兒!”這一聲呼喚中含着憐惜、痛心、掙扎和愛意。“這是哪裡?出了什麼事?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怎麼會在這裡?”葉鏡儀顫着聲音問道。凌謙看她掙扎着要起身,也不阻止,只是扶她起來,讓她半趟在牀上,倒了一杯水給她,葉鏡儀匆匆一瞥,發現房間佈置得很西式,一應的傢俱都是淡紫色的。“鏡兒,你昏睡了兩天,不過你沒有受傷,大夫說你養養身子就會好的。”凌謙的臉顯得很蒼白:“兩天前的夜裡,家裡失火了”葉鏡儀手中的水杯從褥子上滾落於地,地上鋪着白色的地毯,咚的一聲悶響,玻璃水杯沒有碎,只是灑了一地的水。凌謙握住她冰涼的手:“鏡兒,你別激動!”
“我比你想得要堅強得多,謙哥哥。”葉鏡儀低聲道,她不敢問家裡人,若是他們安好,凌謙一定一開始就會說,到現在都不說,必然凶多吉少。凌謙沉默了一會兒,說:“連小如,小如都沒救出來。”葉鏡儀的淚落在他手背上。“爲何偏偏是我?”“我只能先救你,別人沒再來得及,對不起,鏡兒,對不起!”“爲什麼是你?你怎麼會來救我?”“我其實前幾日就回小城了,一直都不敢來看你,只能日日夜夜在外徘徊,那夜我正好過來了,卻看見家裡已經是燒得不行了,我一心只想救你,把你救出來後,他們”凌謙不敢提,怕一提其父母和兩個弟弟的逝去,葉鏡儀會瞬間崩潰。“他們在哪裡?”葉鏡儀雙眼俱是淚水,凌謙看不清楚她眼中含的是如何得痛楚。“我把他們都帶來了,葬在這裡的後山。”“謙哥哥,你送我回鄭家吧!”
此刻她想第一時間見到鄭仕遠,那裡是她如今唯一的家,她的悲痛該在他的懷裡方能釋放出來。“鏡兒,你別傻了!我派人查過了,起火不是偶爾,是有人縱火,而縱火的人是鄭家指派的!我也派人在家那裡守候,出事後鄭仕遠根本沒有來過。雖然我還沒有查出鄭家爲什麼要放火,現在鄭仕遠也躲起來了,消失了一般。”葉鏡儀瞪大了眼睛!恐懼,疑惑,悲痛。一切生命裡的可怕的詞都朝她壓了下來,縈繞在眼前不停地旋轉,隨即她一頭栽倒在牀上,這一定是一場夢境,從看見火焰就開始了,還沒有結束,這荒唐的夢境還沒結束。她要儘快醒過來,看見父母的笑顏,聽見兩個弟弟的嬉笑,還有馬上來接她的鄭仕遠。賀妍推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已經數天沒有出過自己三房的院門了。這陣子鄭家出的事情太多太突然,她需要消化,也需要逃避。元宵節後,老四鄭仕飛留洋去了,除了最初的一封未留地址的平安信,再無音信,若說那一封是平安信,不如說是與這個家徹底的告別。鄭康氏看到信後便一病不起。二弟夫婦是一起離開了,兩個人也沒有再回來。
葉家一夜大火,從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聽說那個葉家的養子回來帶走了五具黑焦的屍體,她算了算,葉氏二老,葉家兩個少爺,還有一個便就是二弟的媳婦葉鏡儀,想到此,她渾身不住地顫抖,那活生生地一個仙女似的人兒,結局竟是這般慘不忍睹。而二弟鄭仕遠在從鄉間回家的路上,馬車忽然翻下山崖,營救的人只找到摔得粉碎的馬車,卻找不到人,說是人早就在摔下去的時候被甩出馬車,不知道葬身於何處了。本來這消息是瞞着已經臥牀的鄭康氏的,卻是她那最疼愛的長孫昊兒在她面前說漏了嘴,老太太一下子便氣急上了西天。這些都是過年後不久,才短短二個月之內發生的事情,那麼短的時間裡鄭家便發生瞭如此大的變故,讓賀妍一時難以接受。所以在鄭康氏辦完後事七七後,她便閉門不出。她如今的丫鬟如意提着一籃奼紫嫣紅走了進來,道:“三少奶奶,外頭天氣好,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不了。”賀妍淡淡道,她瞧了一眼開始把花插瓶的如意,忽地想起了她過去的貼身丫鬟嫣兒。這些日子她關在房裡,靜下心來竟想明白了許多事。賀妍不信葉家的失火是意外,也不信二弟的翻車是意外,天下沒有那麼湊巧的事情!她素來知道大房和二房一直不對頭,大房一心想獨攬鄭家內外之權,所以她一併連昊兒的漏嘴也不信。如今她終於信了鄭仕鴻的話,老大鄭仕明自私心狠,而其妻子阮青雅也不是省油的燈,此番從過去想到現在,阮青雅的心機之深重讓賀妍咋舌。嫣兒的死不是意外,葉鏡儀一家的死不是意外,鄭仕遠的死不是意外!如今鄭康氏也死了,這個家完完全全落在了大房手裡了。
她存有一分僥倖,過去未和大房有過節,鄭仕鴻也無意家業家產,如今對於鄭仕鴻的“遊手好閒”她真是謝天謝地的;也沒有一刻如現在這麼擔心關心鄭仕鴻的。若他們有一絲爭奪家業的心,以她和鄭仕鴻的“功力”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了。賀妍咬緊了牙關,第一次她感覺這個家是那麼地令她恐懼。鄭仕鴻一陣風似地進了屋子,賀妍一跳,立即奔至他面前,投入他懷裡,讓鄭仕鴻怔住了,他原以爲她定要嗔他冒失的,不禁問:“怎麼了?”“你可回來了!”
賀妍緊緊地依偎着他,如今她可信任可依靠的人便是他一人。“我才走了一個上午啊!”“我覺得你走了很久,我一個人害怕!”鄭仕鴻拍拍她,安慰道:“最近發生了很多事,你受驚了吧!瞧你都瘦了,也不出門了,沒事的,我在呢,你不用擔心!”剛出去給花瓶灌水的如意回到屋內,看到兩人相擁,不知進退,只能尷尬地道:“三少爺那麼早就回來了呀!”賀妍含着嬌嗔從鄭仕鴻懷裡不情願地移開,低聲問鄭仕鴻道:“你今兒怎麼這麼早回來?”鄭仕鴻瞥了一眼如意,後者知趣地慌忙退出房間,鄭仕鴻嘆了口氣道:“閒得唄!”
“天樂街的鋪子不忙嗎?”“現在家裡大大小小的鋪子都歸老大管,雖然天樂街的幾家名義上還是給我管,但是隻是掛名而已,諸事都要老大決策,我就偷閒算了,難道還要拼力拼命地找死嘛!”“噓!”賀妍忙拉拉他,兩人挨着坐在榻邊,鄭仕鴻蹙眉道:“母親歸西的時候你我都不在,偏是他們兩人在的,他說母親留下遺言一切都歸他管,我根本不信,可是我也沒法子!”賀妍看得出,自從二房出事後,鄭仕鴻的銳氣被挫掉了大半,想必也是跟她一樣,被嚇到了,那樣能做出弒殺兄弟親人的人是何等無情狠毒,他們實在鬥不過的,只得隱忍。“這樣也好,你可以多出時間陪陪我。我們能過這樣衣食無憂的日子不錯了!”
賀妍想到葉鏡儀的遭遇,感覺自己和鄭仕鴻是萬幸!“你何時也那麼知足了?”鄭仕鴻自嘲地笑笑。“如今看起來,我和你能平安地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事了,我太知足了!”賀妍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你放心,且先忍着,我不信!總有一天我要他們好看!”鄭仕鴻恨道,鄭仕遠是他最親的手足,他心中明知是老大害了二弟,卻毫無證據,也無力爲二弟報仇。賀妍捂住他的嘴,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眼中泛起淚花,道:“我不能讓你出事,現在一想什麼都是假的,富貴,權勢,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