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獵離開之後,驅車返回住處,中途卻去了虞浦碼頭,一個人迎着江風站在碼頭上,望着漆黑的江水,聽着陣陣的濤聲,思緒卻突然回到了多年以前……
夕陽西下,海風漸起,被烈日暴曬了一整日且毫無樹木遮陰的塘沽港碼頭總算能讓人呆上一會了。
碼頭上臥着一艘巨輪,輪上高聳着的煙囪正冒着濃濃的黑煙。黑煙表明鍋爐中煤炭的燃燒並不充分,而輪船隻有準備起航剛點燃鍋爐時纔會發生煤炭燃燒不充分的現象。
巨輪的首舷處用白漆刷寫了五個漢字,‘中華皇后號’。這五個漢字給了人們一種錯覺,以爲這艘巨輪的所有權屬於大清。實則不然,此巨輪屬於美利堅太平洋船運公司,是爲了將美利堅合衆國在大清強掠豪奪來的物資運回大洋彼岸而專門建造的貨輪。
戊戌變法之後,大清朝掀起了洋務運動,朝廷分批次選派了不少的優秀青少年送至歐洲或是美國學習先進知識,上層人士也不再閉關自守,出洋國外長見識開眼見的人亦是越來越多。洋人們開辦的船務公司與時俱進,在貨輪的基礎上加設了一些客運條件,使之成爲客貨兩用的越洋輪船。‘中華皇后號’便是其中一艘。
一整天過於炎熱的天氣導致‘中國皇后號’的貨物裝船發生了延誤,原本計劃與傍晚五時拔錨啓航的計劃該做了至五點半鐘才放行遊客登船。登船的客人中有一半是大清朝臣民,雖然仍舊留着獨特的辮子,但身上的穿着卻多是洋人的西裝打扮,女人們更是打扮的花枝招展,即便仍舊穿着一身傳統的旗袍,那旗袍之下,腳上也要蹬着一雙從洋人那兒買來的高跟皮鞋。
登船的隊伍中有一對老少極爲惹眼。老者已有花甲之年,大熱的天頭上居然戴了一頂瓜皮帽,身上依舊穿着一襲長衫,微微沁出細細汗珠的鼻樑上駕着一副黑圓鏡框的花鏡。少年約莫有十三四歲,生的一張朗目清眉猶如冠玉的英俊臉龐,身上穿着一件潔白的短袖襯衫以及一條咖啡色的西式短褲,和身邊的老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少年似乎有些不快,憂鬱的眼神在老人和那艘巨輪之間來回飄蕩,一雙薄脣數次張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甚是令人憐愛。
“上了船要照顧好自己,等到了那邊,朝廷會安排人在碼頭上候着,你要乖乖聽話,好好學習,等長大之後,做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才,莫要走爺爺的老路。”就要登船了,那老者將手中皮箱交到了少年的手上,看來,登船的只有那少年,老者只是前來送行。
少年顯得很委屈,一雙朗目中微微閃爍着淚花,接過爺爺遞過來的皮箱,那少年咬了咬嘴脣,終於開了口:“可是爺爺,我還是不想走,我想留在你身邊讀書識字。”
老者輕嘆一聲,微微搖頭,並無言語。
這老者姓羅,名公權,字青石,十九歲中了秀才,三年後又中了舉人,原本仕途一片光明,怎奈他另有志向,多次拒絕了朝廷的入仕相請。那少年名叫羅獵,是羅公權的唯一的孫子,自打兒媳病故,孫子沒有了父母照顧,羅公權便將七歲大的羅獵帶在了身邊,平日裡教他讀書識字,也算是給自己做個伴。
羅獵非常聰明,且記憶力超羣,羅公權畢生鑽研的各種文字,對少年羅獵來說似乎異常簡單。這讓羅公權很是欣慰,曾有一度時間,他甚至產生了想讓羅獵繼承他衣鉢的念頭,畢竟這孩子所展現出來的天賦可謂是五十年難有一遇。但最終,羅公權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先是將羅獵送入了洋人和朝廷聯合開辦的中西學堂去學習現代知識,之後又與羅獵年滿十三週歲之時託了些關係,爲羅獵爭取到了一個赴北美求學的名額。
目送孫子登上了輪船,羅公權轉身離去,走出碼頭之時,腳下竟然不穩,差點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勉強穩住了身形,羅公權下意識地轉頭回看,輪船上人頭攢動,哪裡還能看到羅獵的身影。
羅獵登船之後,在船員的引導下,找到了自己的牀鋪。
羅公權心疼孫子,爲羅獵買的是一等船票。說是一等,其實條件也就一般,一個四平方米不到的艙室,兩側是六十公分寬的上下鋪,兩側牀鋪之間,有一個固定了的簡易茶几。羅獵走進艙室時,裡面已經住進了一對男女,正摟抱在一起接吻。男人是個洋人,而那女子,卻是個中國女子。但見艙門打開,那女子強行推開了洋人,原本還想着不好意思地笑上一下,卻見進來的是個少年,便將這不好意思的一笑也省略了,和那洋人繼續摟抱在了一起。
羅獵將手中皮箱扔到了牀鋪上,剜了那對男女一眼,心中罵道:“真是不要臉!”
旅途漫長,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需要十日之久方能抵達大洋彼岸,若是途中遇到不良氣候,航程還要延長,十五天,甚至是二十天都有可能。船上不乏娛樂項目,有歌舞表演,還有一個不算是太小的賭場,甚或還有一個游泳池,但這些,對羅獵來說毫無吸引力。他還是個孩子,成人所迷戀的這些娛樂,對他來說卻是無聊至極。
打開皮箱,羅獵拿了卷書出來,此書封皮粗糙,只是書名‘西洋通史’四個字寫的遒勁有力,書頁中的蠅頭小楷卻又是另外一種風格,靈動雋秀間又隱隱透露着不拘一格的個性。此書乃是羅公權花了整整四個月的時間一頁頁抄撰後裝訂而成,其目的是想讓羅獵在讀書的同時還能溫習一下老祖宗留下來的書法。
躺在右側的屬於自己的下鋪上,吳馳捧着書認真地讀着,盡力使自己不被那對男女所影響到。
艙門再次打開,這一次,進來的是個瘸子。
瘸子長了個洋人的臉,卻說着一口流利的津門話,一進艙室,便吵吵嚷嚷要求羅獵跟他調換鋪位。
“小哥呀,行行好嘛,你看大伯瘸着一條腿,上上下下的多不方便?你年輕,腿腳靈便,爬高下低的也輕鬆不是?”
雖說都是一等船票,可上鋪比下鋪便宜了五塊大洋,羅公權擔心羅獵睡覺時不老實而掉下牀鋪,因此纔會多花五塊大洋,爲羅獵買了張下鋪船票。瘸子要求調換鋪位,這原本正常,只是那五塊大洋的差價,卻始終未聽到瘸子提及。
對面那對男女還算是有些公德心,尤其是那女子,操着一口京腔,一點情面也不留將那瘸子埋汰了一頓。
瘸子不覺自己理虧,反倒是振振有詞:“嘛呀,咱要是有那五塊大洋的閒錢,不就直接買下鋪了嗎?”
“你這人……”那女人被嗆的是無言以對,只能低聲嘀咕了一句:“還真是不要臉!”
聲音雖小,但在狹窄的艙室之中,卻還是能讓人聽得清楚。瘸子聽到了,也不氣惱,只是拿目光死盯着羅獵,大有一副你不答應我就誓不罷休的勢頭。
羅獵倒不是怕,只是覺得煩,跟這三人還要相處十天之久,若是整日吵吵鬧鬧,那麼這十天將會有多難熬。放下書,羅獵一言不發,先將皮箱移到了上鋪,然後再拿着書爬了上去,吃點虧到不怕,怕的是耳朵不得安寧。
瘸子心安理得地躺到了下鋪上,卻仍舊不能安靜下來,翹起腿,用腳尖踢了兩下上鋪的鋪底,問道:“我說小友,你姓嘛叫嘛?咱們交個朋友好不好嘛!”
羅獵懶得理他,只是翻了個身,繼續看他的書。
一聲汽笛長長響起,船體輕輕晃動,宣示此趟航行已然開始。
羅獵看了會書,看得困了,又打了個盹,醒來之時,艙室中的那對男女以及瘸子都不見了人影。艙室沒有窗戶,看不到天色,而羅獵又無懷錶,只知道此時應該已是夜晚,但究竟爲夜晚幾時,卻是無法得知。腹中稍感飢餓,想到長夜漫漫,若是等到明日早餐時分,還不知要硬挨多久,而爺爺爲自己準備的那隻皮箱中,裝着的行李僅有幾身換洗衣裳,幾本書籍以及一個裝了十張十元面額美金和各種身份證明的小牛皮製成的錢袋子,並無可以裹腹的乾糧點心。
船票是包含一日三餐的,只是羅獵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有沒有錯過船上餐廳的開飯時間,但轉念一想,同室的另外三人不約而同地出去了,說不準此時正好是餐廳晚飯時間。於是,將錢袋拿出踹在了身上,又將皮箱放進了倉櫃中鎖上了櫃門,跳下牀鋪,出了艙室,再將艙室門關上鎖好,按照走廊中的標識牌,摸索着去尋找餐廳所在。
標識牌標註的雖是英文,但同時配有圖片,那個刀叉相交的圖案,想必便是餐廳的意思。羅獵順着指示,先上到了甲板,然後順着船舷樓梯上了三層,爲旅客及船員們提供免費的一日三餐的餐廳,便在這三層之上。
轉身確定了餐廳所在,羅獵心中不禁暗喜,看來,晚餐時間並沒有被自己錯過。
驗過身份,走進餐廳,學着人家的模樣剛拿起一個餐盤準備打餐,忽聽身後傳來一陣嘈雜。羅獵下意識扭頭看去,但見兩名粗壯黑人船警像是拎着一隻小雞仔一般拎起了一個跟羅獵差不多同齡的少年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