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吃過一次虧的人不會再吃第二次了,南葭堅決認定寅初不能原諒她。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在商界也算有頭有臉。太太給他戴綠帽子,跟着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跑了,跑到外面玩樂了三個月,混不下去了再回來,他要是能接受,大概會擡不起頭來。
“嘉樹……我對他也很愧疚。”南葭皺着眉,微微別過臉。
南欽看着她,在她眼角發現了細細的皺紋。卸了妝不知道是個什麼樣子,這三個月應該很難熬吧!南葭遭遇了什麼她不知道,但是漂泊在外一定諸事不便。尤其是遇人不淑,姓金的沒能給她幸福,相較之下寅初要踏實得多。
南欽的扇子緩慢地搖,南葭這麼下去怎麼辦呢!以前的出格,就當是冗長的白日裡打了個盹吧!如果能爭取復婚,倒也不失爲好結局。寅初曾經多次表示可以帶她離開楘州,那麼換做南葭,一定也可以。
“嘉樹很可憐,他很想你,經常看着你的照片叫姆媽。”南欽撫膝道,“你和姐夫離婚,你後悔麼?”
南葭張了張嘴,有些無從說起。後悔是肯定的,特別是同金鶴鳴鬧崩了之後。性格決定命運,這話不假。她天生是那種安靜不下來的人,和寅初的婚姻生活枯燥乏味,簡直讓她窒息。頭兩年還好,越到後面越難以忍受。寅初是一板一眼的生活方式,什麼時間做什麼事早就計劃好,雷打不動。這樣刻板的人生對她來說是個災難,她必須掙脫出去,那段婚外情僅僅是離經叛道的產物,無非追求新鮮刺激,滿足她衝破桎梏的願望。最後她果然不顧一切地衝出來了,結果金公子卻說家庭無法接受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和她只不過是玩玩。
不過是玩玩,這話挺傷人。其實她倒並不太生氣,她和金鶴鳴不能說沒有感情,卻未到非卿不可的程度。但是既然離了婚,對他還是有一點指望的,誰知他兜臉給她一巴掌,她一時回不過神來,感覺自己被他耍了。暗虧吃了就吃了,現在回過頭看,原配的實心實意,十段露水姻緣也比不上。
“你和良宴複合是好事。”她羞慚地低下頭,“眉嫵,你可能不知道,剛離婚的時候我幹過一件蠢事。我也說不清是恨誰,臨走給良宴打了個電話,把寅初對你的感情告訴了良宴。”她頓了頓,看她一眼,沒見她變臉色方敢接着說下去,“我的本意是讓良宴當心寅初,如果時機對,最好能把他整垮……我確實是黑了心腸,自己能在外面胡天胡地,不許他心裡一點點的背叛。他偷偷摸摸喜歡你,這件事讓我耿耿於懷了三年,就算離了婚也要讓他不好過。沒想到後來聽說你登報發了離婚公告,我想你和寅初這下子應該會在一起了。那時候我人在日本,真低落了很久。我也鬧不明白,也許我還愛着他,只是自己不知道吧!這次回來後我打探過,知道你和寅初沒有結果,我纔敢來找你……我承認,我是有心想回白家去,可以前的種種,我也不敢奢望能博得他的原諒。”
南欽忍不住嘆氣,對於這個姐姐的思維,她很多時候是弄不明白的。現在她回來了,她是她唯一的孃家人,怎麼看她無根浮萍似的在外頭居無定所?至於寅初的態度,她先頭打電話試探過,立刻接受,想來有點難度。
她說:“既然你還想回去,那就主動些。你們有個嘉樹,孩子是紐帶,能把你們重新拴在一起。你藉口看嘉樹,找個機會和他好好談談。親媽總比後孃強,姐夫就算爲了孩子也會多考慮的。”一頭說一頭想起良宴來,摸摸自己的肚子笑道,“這套本事是從他父親那裡學來的,良宴不也是這樣,吃定了有孩子,我總歸跑不到天上去。”
南葭看她的樣子,幸福滿滿的要從嘴角溢出來。她喟嘆,“你和良宴是真心相愛的呀!”
南欽臉上一紅,“以前沒有共同經歷風浪,我們結婚前他和寘臺鬧,我只是坐等結果。這回不一樣,他母親那樣反對,我和他是同一陣線的,像革命同志,有堅實的革命友誼。”
南葭聽了一嗤,“是反革命吧!馮夫人到底打的什麼算盤?”
南欽無奈道:“她想讓良宴娶山西趙大帥的女兒。”
“孫子也不管了?”南葭覺得不可思議,“這個老太婆倒滿辣手的,一般上了年紀的人都很在乎子息,你懷着她的孫子,她居然不肯接納你,連帶着孩子也不要了嗎?”
南欽笑了笑,“她大概覺得是個女人就能生,所以並沒有什麼稀罕的吧!”
南葭聽了一哼,“那也要她兒子願意和別人同房纔好,趕鴨子上架,架子不牢是要倒掉的!”
兩個人說笑打趣起來,又像回到以前沒有嫁人的時候,姐妹間骨肉貼心,沒有任何芥蒂。
南葭就這麼住下來了,南欽也暗裡觀察她,這趟似乎真的改邪歸正了。戒了煙,身上那種靠不住的痞氣淡了。以前不到六點就盛裝打扮準備出門,現在不是,寧願在花園裡走一走也不再出去了。
南欽疑心她身上積蓄可能是一點不剩了,怕她陷進窘迫裡不好意思開口,主動問她,“錢夠用嗎?不夠從我這裡拿。”
南葭做了個尋常的橫髻,腦後整齊的一個捲筒,也不戴髮飾,站在鵝卵石路上,像好人家的當家太太。妹妹這麼問,叫她很難爲情,“雖然揮霍了很多,但是萬把塊還是有的,你別替我操心。”
萬把塊擺在這個時代,只要要求不高,後半輩子能夠衣食無憂了。
南欽放下心來,現在的南葭讓她感到溫暖。畢竟是姐姐,傭人想不到的地方她想到了。南欽說孩子生下來不請乳母,打算自己餵養,她一個人坐在偏廳裡,找了很多柔軟的棉布尺頭,做了十來對厚厚的墊子。說哺乳的時候胸口塞毛巾太臃腫,做些吸水性強的墊子墊上,防止漏奶弄髒了衣裳。丈夫都不在身邊,頗有點相依爲命的感覺。
南欽養成了習慣,睡前總愛看良宴的照片。梳妝檯上的水晶相框四角是紙託,顏色描得比較深,中間掏出個鴨蛋形,良宴在那片開朗裡,穿西裝打領結,眼睛烏黑明亮。他走了將近一個月,後方和戰區不通消息,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也許寘臺能有華北的詳細戰況,但是絕不會透露給她。她就這樣盼着,望眼欲穿。幸好有孩子,看着隆起的小腹,尚且還能找到一些安慰。
南葭的問題和她不一樣,寅初近在咫尺,可是卻沒有交集。一直以爲很好說話的人,這次空前的倔強。寅初連面都不肯露,也許是上次被良宴折損了面子,也許是真的不想再見南葭,反正每次都派別人送嘉樹過來,他乾乾淨淨從她們的世界裡消失了。
嘉樹這孩子很有意思,見過南欽幾次,對她比對南葭親。撲在她膝頭叫她姆媽,纏着她疊紙船,做小飛機。
南欽給他擦汗,指着南葭說:“那個纔是姆媽,我是阿姨。教過你好幾遍了,嘉樹怎麼記不住呢?小耳朵在哪裡?我來找找、找找……”
南葭起先有些難過,兒子不認她,自己躲在房間裡哭過幾回,後來漸漸也就習慣了,只戲謔,“這是個野小子,亂認媽,打他屁股!”
嘉樹不怎麼理她,她思量着挑個時候去百貨商店看看,買幾樣玩具賄賂他也許會好一些。
臨海的城市傍晚會轉風向,樓梯間的窗戶開着,南北風直來直往,不知什麼時候把茶几上的晚報吹落了。南葭彎腰撿起來,頭版還是北邊的戰況,可是瞥見頭條標題,卻叫她心頭猛地一跳。她生怕自己眼花,定睛一字一字地讀,巨大的鉛字印着“空軍指揮部遭遇空襲,華東少帥生死成謎”。
這是什麼意思?她腦子裡白茫茫一片。再看報道內容,說華東支援的指揮部設在一個山坳裡,聯軍搞了個突然襲擊炸燬了指揮部,一線的指揮官全部罹難了,空軍羣龍無首,面臨癱瘓。
南葭跌坐下來,六月的天,渾身卻像浸在了冰水裡。僵硬地轉過頭看花園裡,南欽正帶着嘉樹盪鞦韆,臉上洋溢着笑,她還什麼都不知道。這樣的噩耗怎麼告訴她?她慌忙把報紙捲起來,藏在沙發靠背後面。想想不對,重新翻出來送到廚房裡,看着焚化在煤球爐裡才放心。可是能瞞多久?怎麼會這樣呢,南欽還懷着孩子呀!
她抽噎起來,可憐的,命這樣不好!
外面嘉樹的笑聲咯咯的,牽着南欽的手進門來。南欽叫底下阿媽帶他去洗澡,一面對南葭笑道:“嘉樹比以前開朗多了,一直關在家裡,大約保姆也帶不好,弄得孩子呆呆的。”洗了手到飯廳裡看菜,順嘴問,“晚報還沒來?”
南葭裝個笑臉出來,“送報的誤了點吧,是沒看見。”
她唔了聲,“大概也沒什麼新消息,訂了幾份報紙,很多新聞都重疊了。”
“是啊。”南葭替她拉開椅子,“你先坐,等一會兒就開飯。”
她像只小母雞,在飯廳裡團團轉,不知道在忙點什麼,打亂了阿媽的手腳。南欽感到奇怪,“你怎麼了?”
“啊,沒什麼……沒什麼……”南葭心神不寧,看了她好幾眼,十個手指頭絞得麻花一樣。
南欽滿腹狐疑,纔要追問,孫媽在大廳裡喊:“少夫人,四小姐請你聽電話。”
她站起來往外走,倚着抱柱接過聽筒,“雅言麼?”
那邊開口帶着哭腔,叫了聲二嫂,已經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