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府西側闢出一棟樓作爲禮堂,牧師是天主堂的主教,早早就派車把人接來了。南欽隔着窗往外看,對面的紅樓是哥特式建築,尖尖的屋頂,彩繪玻璃。因爲要舉辦婚禮重新修葺過,前後鮮花環繞,乍看之下像生日蛋糕上裝點的巧克力花房。
良宴不知被什麼事絆住了,到現在都沒有出現。南欽也不甚在意,只是和大家一同盼着,嘀咕着,“新郎官怎麼還不來喲!”
樓下車來車往,下來的都是陌生人。南欽是專門負責探看的,等了很久花車不見蹤影,她也有點心不在焉了。倚着窗框盤弄手鐲,那九曲十八彎的圓弧和剔除了實心的花瓣襯着裡面皮膚,確實有種玲瓏剔透的美。她茫然撫摩,和良宴相識三年,她一直是被動的。可是即便這鐲子像個手銬,她也心甘情願戴着,沒有想過要拿下來。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裡,想起有他,她就覺得自己身後有座堅實的堡壘。良宴帶給她的不單是一段婚姻,更是她後半輩子所有的依託。她一直那樣依賴他,到現在也沒有改變。有時他出勤,十天半個月不在家,她的心就像掏空了似的,這些他都不知道罷了。她是成人的身體孩子的靈魂,從十六歲遇見他起就沒有長大過。
她拿掌根敲擊窗臺,手鐲的接口相撞,發出鈍而啞的聲響。她纔想起來,怕金子太軟敲得變形,忙撫了撫,確定完好才放心。
隨意往樓下一暼,恰巧一輛沃爾斯利轎車從噴泉池邊打了個彎過來,車上下來的人戴眼鏡,穿着筆挺的西裝,那勁鬆一樣的身形,一看便知道是白寅初。
關於對他的記憶,更多的是他的細緻和耐心。彼時她剛喪父,跟姐姐從北京來到楘州。南葭收不住性子,前腳剛到,後腳就摘了孝跟朋友去夜總會跳舞了。她初來乍到,被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對這裡的生活習慣一無所知,還是寅初樁樁件件的指點他。南欽沒出過遠門,對他的諸多體恤很感激,加上父親才亡故,有個親人對你好,就感覺分外安慰。那時候南葭晚出早歸,回來也只是悶頭睡覺,她和寅初相處的時間反倒更多。年輕的女孩子,剛開始對異性有朦朧的好感,身邊有這樣一個溫柔英俊的男人,心就漸漸不受控制了。她不知道寅初是什麼感覺,反正自己是陷進了暗戀裡。然後很不幸的,這個秘密被南葭發現了,她慘遭流放,去國外後便遇見了良宴。
現在想來,不過是年少時不切實際的浪漫想象,那時候懂得什麼是愛?只是不知道南葭有沒有告訴他,她自己心裡也滿疙瘩,開始有意避忌,除了父親的生死祭,平常就不怎麼來往了。至於良宴和她的矛盾,她知道源頭一直在寅初身上。良宴這個人很奇怪,自己可以百無禁忌,卻要求她像一個朝聖者。他在感情上有潔癖,不能接受她曾經喜歡過別的男人。南欽不懂,事情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嚴重,她解釋過很多次,他卻一次比一次咄咄逼人。後來她乾脆放棄了,每次爭執都像在打她耳光,她不能再接受他莫名其妙的怒火。如果疥瘡終究要潰爛,那就讓它爛個徹底,她的婚姻只剩走一步看一步了。
寅初從臺階下上來,從容的樣子並不像遭受過挫折。生意人生來就有兩副面孔,公衆場合永遠得體大方。
南欽想得出神,雅言順着她的視線往下張望,輕聲問:“二嫂在看什麼?”見了白寅初的身影又長長哦了聲,“聽說他們已經離婚了?”
南欽點點頭,“我事先也不知情,今早良宴告訴我我才知道。”她嘆了口氣,“爲什麼要離婚呢?如果我父親還在,一說離婚非打斷南葭兩根骨頭不可。”
雅言倒看得很開,“夫妻間講究緣分,緣盡了,如果鬧得不那麼難看,離了婚還可以做朋友的。”
在婚禮上談離婚似乎不太好,南欽立刻打住了,抱歉地衝德音笑笑。德音受的是西式教育,並不在乎這些忌諱,只是頭上那朵珠花總戴不好,這讓她有點着急。南欽過去幫忙,雅言在窗口接替她。這裡剛固定好髮夾,那邊嚷着新郎的花車來了。
新娘子扭捏起來,鑲了碎鑽的婚紗兩側因爲緊張被揉得發皺。南欽取笑她,“對付得了雄兵百萬,卻對付不了一個姜尙謙。”
德音抿嘴一笑,“咱們半斤對八兩,誰也別笑話誰。”
新郎駕到,婚宴也就可以開始了。新娘由儐相簇擁着進禮堂,南欽便找個位置坐下來觀禮。原本嫁女兒,女方應該過男方指定的教堂行禮,只是因爲馮家太過強勢,姜家又講究和爲貴,到最後協商決定兩邊設宴,先在女方這裡辦一場西式婚禮,再回男方府上拜天地入洞房。
西洋樂隊奏起婚禮進行曲,新郎和新娘手挽着手從紅毯那頭緩緩走來,男才女貌,真是非常登對。南欽坐在角落裡微笑着看着,眼角的餘光一撇,正看見坐在她斜後方的寅初。她是很坦蕩的,衝他微微點了點頭。寅初還了一禮,之後就沒有什麼交集了。
證婚人是楘州有頭臉的人物,謝了頂的中年人,祝辭冗長得像他用來覆蓋那片開闊地的鬢髮,簡直有點一唱三嘆的味道,“值此良辰美景,兄弟有幸受邀……”從時政談到局勢,從過去談到未來。
這半個鐘頭很煎熬,好不容易結束了,耐着性子的人們又活過來。尤其是未婚的小姐,接下來的環節是她們期待已久的。新娘臨上花車前會扔捧花,有幸接到的人據說好事將近,大抵就是下一個新娘。參加婚宴的女孩子們吵吵鬧鬧擠作一堆,南欽已經沒有資格參加了,只含笑在一旁看着。
下午兩點的日頭很有些力道,德音的婚紗在陽光下白得扎眼。她的捧花是粉色的玫瑰,幾十朵合併在一起紮成個圓圓的球,拿緞帶束着。她捧在手裡轉過身去,高聲的提醒着,“準備好了,我要扔了!”
大家齊聲倒數,南欽站在大紅抱柱旁,恍惚想起她結婚時的情景。就在一年前,好像也是這個位置,那時自己是怎麼樣的滿懷幸福。現在成了裝飾畫的邊框,忽然升起垂垂老矣的滄桑感來。
正傷懷,迎面一樣東西直飛過來,不偏不倚落在她懷裡。定睛一看,居然是德音的捧花。衆人有點驚訝,都眼巴巴看着她。南欽尷尬不已,這算怎麼回事?這個德音槍法很好,投擲的水平怎麼那麼差!已婚的女人接了捧花,難道還要來個第二春不成?她看見寅初笑吟吟望着她,她把頭低下去,搜腸刮肚思量應該說些什麼解圍,這時一雙軍靴踏進她的視野,她聽見頭頂朗朗的笑聲,“德音這花扔得不錯,回頭你二嫂肚子有了好消息,必定頭一個告訴你。”
做丈夫的都不在意,別人心裡嘀咕歸嘀咕,面上卻要敷衍,這點小小的風波就算翻過去了。
良宴耽擱到現在纔到,忙着和各路人馬拱手作揖。南欽被他拉在身邊走不脫,耳根子**辣的,手裡的花扔又扔不得,不知怎麼處理纔好。
良宴摘了手套替她規整一下劉海上的夾子,臉上笑着,聲音壓得低低的,湊到她耳邊問:“你打算二嫁嗎?”
南欽惱怒地瞪着他,“你打算離婚嗎?”
他聳了聳肩,“我的東西,從來沒有拱手送人的習慣。哪怕不用,藏在閣樓上腐朽,我的還是我的。”南欽瞪得更用力了,他的笑容愈發大,“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的臉兇起來像晚/娘?”
南欽被他調侃得發窘,他終於正了臉色,別過頭向右一顧,“白寅初在那兒,不過去打個招呼?這麼久沒見面,光是點個頭,未免太潦草了吧!”
原來他早到了,不露面,就爲了監視她的一舉一動麼?南欽覺得反感,他這個人位高權重,猜忌心也重,總愛幹些陰惻惻的勾當。所幸她沒有私自和寅初說話,否則在他嘴裡難保不會變成舊情難忘。他動作是快,她還沒來得及反駁他,他扯過她的手便往回廊那頭去。
背後拔槍不打緊,面子上大家過得去,這是官派的紳士風度。如果不是和他纏鬥了十個月,南欽真要以爲這對曾經的連襟關係很不錯了。良宴的態度矜持又得體,他說:“我聽見你和南葭的消息,當時很震驚,怎麼就走到這一步呢?”
寅初是斯文的君子人,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託了託金絲眼鏡搖頭,“一言難盡。”
“現在離婚結婚再正常不過的,自己高興,家裡不過問,也沒什麼了不得。過去的事不要再計較了,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只管來尋我。”良宴背手站着,陽光打在草黃色制服的領章上,底盤滿繡襯着那三角將星,冠冕堂皇得令人心生敬意,“不論如何,你今天能來參加舍妹的婚宴,我心裡感激不盡。眼下人多招呼不周,等開宴咱們兄弟喝上一杯,一醉方休纔好。”
他們說話,南欽只是靜靜地傾聽。要說有什麼不自在談不上,略有些悵惘也是霎眼就過去了。
花園裡種了兩棵芭蕉樹,春天開始抽新芽,捲曲的大葉片向上伸展,筆直指向天際。起了一點風,上下便一起顫動起來,沙沙的聲響伴着不遠處海濤陣陣,人像坐在船頭,飄飄蕩蕩沒有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