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萬物繁茂。
燕和元年的第一個春天,終於逝去。
北燕皇宮後院,陌雪坊。
一身玄色蟒袍的燕樂晟默然站在院中,負手而立。往日裡熠熠生輝的眸子,如今沉在傍晚昏暗的光線中。淡淡地,凝着一抹令人窒息的愁緒,望着院子裡那一株撐開滿枝綠葉的梅樹,久久不語。
日落西山,他落寞的背影也漸漸地,融入到夜色中,站成了一樽石像,只有眸子裡那一抹陣痛似的入骨思念,愈演愈烈。
辰靳神色黯然地立在他身後不遠處,看着面前那張冷峻又憔悴的面容,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六日前,這座專門爲迎接林陌染入住而修建的陌雪坊終於竣工。
燕樂晟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想給林陌染一個驚喜。這是他送給剛入宮的她,一份特別的禮物。
他要親口告訴她,這是離他的寢宮最近的院子!這個院子,只有她一個女主人。等她搬進來。他們就可以日日相見,夜夜相擁而眠。
可是六日前,正當他興致勃勃地守在政陽殿前,焦急等着林陌染入宮的消息時,辰靳卻獨自空手回來覆命,告訴他,她不會來了……
那時候,他眉眼中的凝重比今日還更深幾許。
那時候,他神色緊張焦灼,拽着辰靳,連手都是顫的。“她逃了嗎?”
辰靳不忍地移開視線,終是緩緩點頭,“逃了。逃走前,她還讓屬下轉告陛下一句話。”
“什麼?”燕樂晟蹙眉緊緊追問。
辰靳沉聲開口,“她說……她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繃緊的雙肩,終於轟然頹塌。燕樂晟長嘆一聲閉上眼。痛苦的神色難以剋制地,一點一點侵襲而上他眉間。
他得到辰靳的回覆後,第一時間奔赴玉樓春,打開上次她藏匿的暗道口,滿心期待着她會突然蹦出來,驚叫:“怎麼還是被你發現了啊?”
可是……沒有!
也曾帶着大隊人馬執意衝進九王府,親自走了一遍林陌染當晚逃生的暗道。
暗道很黑,他想象不到柔弱的她,是如何在黑暗中獨自走完全程,離開高牆的庇護,走向那個沒有他陪伴的、腥風血雨的江湖。
每當想起,心總是痛得狠狠一擰!沒辦法呼吸!
這一次失蹤,她不再是上次那樣,純粹和他開玩笑而已。
雖然他多麼希望,她真的只是跟他開玩笑!等她玩夠了。就會乖乖地回來,回到他身邊,依偎在他懷裡撒嬌,告訴他,外面的世界沒了他,一點都不精彩!
他每日派人外出尋找她的下落,卻每日都等來一個絕望的消息,她不在茶樓,不在林府,不在他所能想到的任何地方!
每日傍晚,他都要來到這個新建好的華麗院子,從日薄西山一直站到天色全黑。每次來時都不會進去,只是默默地負手站在門口,凝望那院子裡繁茂的梅樹。
不止一次地去想象,倘若她此刻就在院裡,像個知足的小女人在等他這個丈夫回家,聽到他的呼喚後興高采烈地跑出來,給他遞上一杯新泡的上好毛尖……
他的所願只有那麼卑微,她卻忍心讓其統統落空。
第六日,外出尋找她下落的暗衛再一次空手而歸。
他摔碎了書案上所有的杯盤硯盒,衝着跪了一地請求他停止搜索的暗衛一通怒吼,差一點就不管不顧地騎馬飛奔出城,想要親自去尋她!
這狗屁皇帝有什麼用!連最心愛的女人都保不住!他還當皇帝做什麼!
他固執蠻橫地扯下一身龍袍,連太后來勸都沒有聽進去半句!
魏喜率領所有大太監,和百官一道,在政陽殿前跪了一天一夜,一邊磕頭一邊勸:“江山爲重!請皇上三思!”
他站在伏跪了一地的臣子面前,迎着刺眼的晨陽,忽然覺得自己那麼無助。
辰靳沉着聲在他耳邊低低勸了一句,“皇上,她再也不欠你什麼了……放她自由吧。”
瞬間,那股憋在胸腔裡的氣焰,消散無形。彷彿被徹底掏空了似的,他一下子全身頹然,大病一場。
臥牀三日才見好轉。
自由?是啊……她終於得到了她想要的自由,卻將他從此丟進了名爲“林陌染”的終身囚籠裡,思而不得見。
佛經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也許林陌染就是他一心求見的謫仙。他以色見她,以音求她,她卻離得更遠。
從此北燕皇帝燕樂晟,只是一具空殼。
從此庭院重重的北燕深宮,只是一座空城。
立夏。
他站在城牆上,遙遙望着江陵城中,百姓們慶祝夏天來臨所燃放的五彩焰火,升騰而起,照亮夜空,灼傷了他的雙眼。
那一夜,他騙所有人說,是爲了慶祝柳貴妃回宮,邀請江陵百姓們普天同慶共燃焰火。
其實那一場焰火,他只爲她一人而放。
柳琦是被接回來了,送進她原來的柳翠齋。
至今六日,他只去看過一次。木吉記血。
只一眼,看到那張和林陌染相似的容顏,他就止不住的內心抽痛!匆匆走出柳翠齋,再也沒有興致踏進去一步。
那只是一個活在他過去的死人罷了。林陌染,纔是他最想要的現在!
“嘭”!
又一簇火樹銀花被射向了夜空,爆裂出繽紛的火光。剎那間,將江陵點綴成一座不夜城。
他輕輕握緊了手中的荷包,上面針線歪歪扭扭繡着一對鴛鴦,姿態憨厚可愛,實在是惹人喜歡。但是繡工着實太差,好幾處的線頭甚至飛出針腳,顯得毛毛躁躁。仔細看,荷包布面上還染着星星點點的暗紅色液體,像血跡似的。
下人們都不明白,這麼難看的荷包,皇上爲何天天帶在身上,不給任何人觸碰?就連夜裡睡覺都要端端正正放在枕邊,平時沒事時,也要拿出來,小心翼翼地託在手心端詳……
只有燕樂晟知道,這是她送給他唯一的禮物。
雖然那日她送給他時,清清冷冷地說了一句:“……乃敢與君絕。”
原來……她竟不是說說就罷了的。
她是真的,與君絕了。
燕樂晟沉沉地嘆了口氣,將荷包仔細收入懷中。
眼神飄向遠處,被焰火映亮的江陵城,以及江陵之外,更爲廣闊的萬里江山。
她就在某處,是否也曾擡頭看着這半壁夜空,細細思量着曾如此深刻霸道闖入她人生的某個人……
是否知道,他也在思念着她?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