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給家裡報過平安之後,衛成一門心思撲在學問上,他壓根沒想過還能收到家裡回信。三月初鎮上學塾同窗親戚帶了封家書給他,衛成答謝過對方,將書信拿回屋裡仔細拆開。

看字跡就知道是同窗代筆,內容該是爹孃口述的,讀來句句熟悉,字裡行間全是家的味道。

爹說家裡一切都好,讓他不必掛懷,又說既然有幸進了府學就讀出個名堂來看看,反覆強調他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做學問,其他都不用惦記。

孃的格局就小一些,提到很多家中瑣事,像雞啊豬啊家中田地地裡莊稼。

排在最後纔是蜜娘,她那部分只不過寥寥數語,叮囑衛成讀書之餘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畢竟是請人代筆,心裡話她都收着沒講,即便如此,衛成還是歡喜,他又重頭看了一遍,纔將書信疊回去,妥善收好。自從收到家中來信,衛成越發努力,府學先生是正經學官,本事比鎮上學塾的塾師大多了,眼力也強。當初衛成風塵僕僕趕來宿州,自稱是松陽縣來的,頭年考上廩生想拜入府學。

問了年紀,聽說及冠不久,學官聽着還過得去,給了個機會,命題使他做文章一篇。

衛成思索片刻張嘴就來,學官聽了幾段,驚了,問他真是頭年考上的?前些年做什麼去了?這水平遠遠超過了啊!

看學官真的好奇,衛成就把他最近幾年的經歷簡單說了一說。他第一次參加院考的時候,鎮上學塾的塾師說他機會很大,不出意外能中,結果就出了意外……當時覺得不能更衰了,現實啪啪給了他兩耳光,那還只是個開始……

哪怕事情已經過去了,衛成再說起來字裡行間還是心酸。

學官心裡好奇才多嘴一問,聽了幾句就沉默了,待他說完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能搬出孟子名言: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衛成點頭,他也是這麼安慰自己的,效果還行。

他也就是得到這位學官賞識,進了府學,一段時間之後,府學裡上上下下都發現了,這小子哪怕不是文曲星下凡,也是塊讀書的好材料,你講什麼他聽過一遍就記住了,一點即通悟性頗高。他來得晚,卻後來居上趕超了不少人,學官對他抱有不低的期望,想着踏踏實實讀幾年,中舉極有可能……

衛成人到了宿州,卻沒覺得宿州和他往常讀書的鎮子有多大區別。

他極少出街,出去也是上書肆或者集市。

去書肆是去接抄書的活,去集市是想把吃不完的米糧賣掉。他作爲廩生每月有六鬥米的補貼,本朝一斗米大概是十二斤,六鬥米給夫妻兩人吃一個月也夠了,衛成吃不完,又不方便捎回家,只得把餘糧賣掉換錢。

來宿州之前,家裡人人都擔心他帶的銀錢不夠,真正來了之後發現整天埋首讀書也沒什麼地方可供開銷。住是和別人住一起,幾人一個大通間,鞋帽長衫也會統一配發,換上走出去人家就知道你是府學學子。

衛成起先還納悶,說以前教他讀書的先生不是這麼講的,先生只說中了秀才以後能把文房四寶錢省下來。

“那是縣學,豈能同我們相提並論?”

任你家境再怎麼清貧,來到府學都不用擔心什麼,但也不是進了府學就萬事如意,如若考試總墊底可能就被請出去了,總不能無限制的往裡收人,得有人走,纔能有新人補進來,府學這邊學生人數總是那麼多,少有浮動。

說到考試,他們每旬有小考每月有大考。學官會安排優秀學子住一間,方便交流學習。

衛成剛去的時候還普普通通,幾旬之後就出了頭,他寫的文章有靈性,起先比同窗差些進度,追上之後就逐漸顯出不平凡來。四月份,老家忙着插秧的時候,衛成在旬考中拿了一甲第三,後來他慢慢就成了一甲常客。府學這邊小考成績出來學官只會口頭表揚,而大考是有獎勵的,一甲第一給發五兩銀子,第二三兩,第三二兩。衛成在這頭讀了幾個月,賺上錢了。

抄書掙的、賣米掙的、加上學堂發的獎勵,帶出門那十幾兩銀子一點兒沒少,月月見漲。

在鎮上學塾那幾年,除了爹孃之外人人都嫌他讀書費錢。說要不是他,家裡頭日子不知道多好過,哪用這麼摳搜儉省?早年衛成沒懷疑過自己,只是想着現在花了家裡的錢,以後出息了要翻倍讓家裡人享福。信心動搖就是那三年倒黴害的,要不是爹孃堅持,時常給他鼓勵,加上成親之後蜜娘也很旺他……要不是他們,衛成覺得自己一定沒有今天。

幸好考上廩生進了府學,他才知道讀書也能不費錢,不僅不費,還能反過來補貼家裡。

衛成第一次拿到獎勵在五月份,他考到一甲第二,領了三兩白銀。

之前怕太麻煩同窗他剋制着沒再往家裡傳書,這回實在高興,忍不住又寫了封信,在這封信裡衛成詳細說明了府學的各項制度,重點提到學官對他的賞識,表示自己沒給老衛家蒙羞,最近一次考試他排一甲第二,學堂給發了三兩白銀作爲獎勵。那三枚小銀錠裝在一個藍布袋子裡面,一併託人帶回去了。

也是他運氣好,書信和銀兩拿過去沒幾天,就有馬車跑松陽縣送貨,書信先被送到松陽縣城,耽擱了幾天又轉到鎮上,交到衛成那同窗友人手中,那人拿到之後等旬休去了後山村。

這時候天已經很熱了,從上個月就沒降幾滴雨,日頭很毒。小暑這陣子原本就是作物瘋長的階段,正常來說都得忙着補水補肥,別說今年天干。衛父和婆娘吳氏將心力都耗在地裡,衛成那同窗過來的時候,衛家老屋只有姜蜜,她剛往豬圈的石槽裡補了食,出來洗了個手,端着放涼的開水在喝。

喝到一半聽見虎娃在壩下喊她,姜蜜擱下粗瓷碗,走到檐下。

她問啥事兒,虎娃就指了指那邊穿着細布長衫的男人。

這人只來過衛家一回,可姜蜜記得他,他是上回幫忙送信那個,姓萬。

姜蜜心中熱切,招呼說:“是萬兄弟?今兒個過來可是我相公他……”

“沒錯,我替衛兄送信來。”

姜蜜趕緊請人上院壩,倒了涼開水請他喝,讓稍等一會兒,才準備把爹孃喊回來。家中來了客,她不好丟下客人下地去,就進西屋去抓了一小把花生拿給虎娃,讓他跑一趟,跑快點。

虎娃心眼比毛蛋要實,他點點頭,把花生裝在李氏縫的兜兜裡,將開口捏住,就飛快的跑了出去。姜蜜在院壩上等着,不多會兒衛父他們就小跑着回來了。

兩人都是一頭汗,顧不得擦,問:“虎娃說有三郎的信,真的嗎?”

姜蜜點頭,她指了指在屋檐下乘涼的萬兄弟,看衛父上前去跟對方寒暄,又去給公婆倒水。等到衛父和慢一步回來的吳氏歇過來,沒再喘了,衛成這個同窗友人才把書信以及一起送來的藍布袋子拿出來。

“我們一家都是大老粗,不認字,又要麻煩你。”

萬姓同窗嘴上說不麻煩,跟着拆了書信,展開一字一句念起來。三個月前那一封只是給家裡報平安的,這封就精彩多了,包括姜蜜在內,衛家這幾人聽着都是一臉欣喜。等人讀完,吳氏已經把藍布袋子拿在手上,掂了掂,“這就是那三兩銀子?學堂給隨便用文房四寶就算了,怎麼還發鞋帽衣服還發銀子?”

這問題別人答不上,衛成這同窗能說幾句,他學問做得雖然一般,好歹是讀書人。

“官學和私辦學堂不同,那是朝廷供的,裡頭的夫子叫做學官,領朝廷俸祿,不收束脩。縣學也是官學,那邊只要考上秀才就能去讀。府學還高一級,給配文房四寶鞋帽長衫不奇怪,獎勵銀子也正常……世人皆道讀書費錢,悟性好能讀的一點兒不費,掏空家底的是那些沒本事還硬着頭皮往下讀的。束脩加孝敬加買書的錢包括文房四寶這些消耗品還有吃穿用度人情走動,怎麼不費?”

“這麼說我們三郎是能讀的?”

萬姓同窗點了點頭:“宿州這一片天賦最高的學子都在宿州府學,衛兄進了府學還能拿一甲,說不準過幾年就要中舉了。”

聽這一席話,衛父也不熱了也不累了,他臉上有光,就感覺渾身使不完的力氣。

吳氏也是喜上眉梢,嘴上還說得了銀子自己花用就是,捎回來做什麼?

姜蜜坐在一旁,全程沒插嘴,只是聽着,她也是一臉喜意,臉上紅撲撲的。聽婆婆這麼說,她道:“爹孃你們跟萬兄弟說着,我去做飯。”

對對對!

人家大老遠幫着送信,是該留下吃飯。

吳氏讓姜蜜把粥熬上,她準備去王屠戶家看看,看今兒個有沒有好肉。

萬姓同窗看出衛成前程好,沒急着走,哪怕他不稀罕衛家一頓吃的,也想陪着嘮嘮聯絡個感情。

這一次,家裡沒給回信,倒不是不想回,是算着秋收假要到了。每年秋收之前學堂都要放假,好讓學子回家幫忙,算一算過個兩旬衛成就該回來,有什麼話等那時再慢慢說,就不用麻煩人家傳信,一趟趟跑着累人。

吃過午飯,萬姓同窗就起身告辭了。

他走了之後,吳氏回東屋把銀子藏好,準備跟着男人下地,兩人穿着草鞋正要出門相鄰兩戶過來問稀奇,說聞到肉味兒了,問他家是不是來了客?來的是誰?

吳氏正愁沒地方顯擺,她們一打聽,就前前後後說起來。

說三郎多優秀,在府學讀書得到學官重視,上回考試拿了一甲,學堂還給他發銀子等等。鄉親們聽得一愣一愣,都不敢相信衛三郎有這麼大能耐,“秀才娘你說真的?你兒子有這麼大出息?”

吳氏就跟斗勝的公雞似的——

“那可不!早說我們三郎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生來就是讀書人!以後要當大官!”

聽她吹牛那幾個撇撇嘴說:“文曲星考了四回才中秀才……”

吳氏一聽這話眉毛都豎起來,叉着腰說:“那是運氣不好,前幾年倒黴!不過我們三郎眼神好,一眼相中這個媳婦,姜氏人勤快做事麻利模樣好看不說,還旺我兒子!從她進門,我家多少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