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方素素離開別墅區,林澤重回韓家別墅時已是早上九點,隨便塞了點冷硬的食物下肚,狠狠地灌下一大杯冷水。
昨晚失血過多,對普通人而言,怕是要在醫院躺上一週方能恢復。林澤卻只覺得口乾舌燥,頗有些口渴。喝上一大杯冷水,便躺牀上小憩而去。
三個鐘頭後,林澤悠悠醒來。
這是他一個習慣性規律,或者說紊亂的生物鐘——
普通情況,林澤不管何時何地,都能保證六個鐘頭的睡眠。這份睡眠時間足夠讓他整天處於生龍活虎狀態。
如昨晚結束生死之戰後,他反而無法安神休息,小憩一會便自動醒來。
拍了拍暈眩欲裂的腦門,林澤端起牀頭櫃上備好的一大杯涼水,兇殘地一口氣喝盡,默默點上一支菸深吸一口。
說到底,他的心理上終究還有一些無法磨平的傷痕。
執行任務時戰友的被迫死亡、十幾歲在道上臥底,導致他對黑白界限的模糊、前些年,更是對她的意外身亡悲痛欲絕。
那半年糜爛而放縱的經歷不止讓他成爲一個花叢老手,夜店浪子,更承受着半年難以入眠的慘狀。
他很想睡,哪怕腦袋疲勞得完全當機。可不管他如何閉上眼睛,不去思考任何問題。他就是無法安睡。
而作爲一個能力足夠強大的特工,他清楚地知道,安眠藥會上癮,以他的失眠程度,勢必要服用大量安眠藥才能入睡。可他的工作不允許他大量服用安眠藥,那會讓他出現間歇性幻覺。
他的工作,他的處境,揹負的不僅是他個人的生命,還有國家榮耀。
那份壓迫感和使命感,還有來自精神上的摧殘,讓林澤真正嘗試過痛不欲生的苦楚。
“呼——”
林澤噴出一口濃煙,起身將窗簾拉開,午後的陽光揮灑而入,將原本幽冷陰森的別墅籠罩在一片祥和安寧之中。春天終於來了,花草樹木也煥發出新一輪生氣,活力盎然。
昨晚那名滿頭銀髮,光着腳丫,繫着鈴鐺,僅露出半張臉蛋的女子讓林澤想到她。想到這個曾並肩作戰,默契無雙的她。
若她活着,可還幸福?
若已死去,可有遺憾?
林澤不知道。
他認識她,瞭解她,但不懂她。就在她即將要拉開心扉,任由林澤在她世界橫衝直撞時,她走了,宛如後會無期般消失在他的世界。
一口氣吸完剩餘的半截煙,林澤在房間脫光衣服洗澡。
他不怕涼水浸染傷口,更不怕被感染,耽誤傷口的恢復。
多年的職業生涯讓他的身體猶如銅牆鐵壁,別說這麼點小傷,再嚴重些,他也照樣能用冷水洗澡,飲酒抽菸,絲毫不忌。
他是個男人,是條漢子,這一點勿用老局長吹擂,更不用小黑去評價。人們心中自有定論。
洗完澡,重新恢復精神氣之後,林澤換上一套福伯備好的衣服,開門下樓。
他說過要爲韓小藝做一頓豐盛晚餐,那他一定會去做。
林澤不是一個喜歡承諾的男人,大部分時間,他會拒絕做這樣的選擇。是承諾,還是讓對方失望?
這是很難抉擇的。
承諾是一個很沉重的話題,承諾是許多人拿來討好,拿來欺騙的噱頭。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做出承諾而去實現的人,少之又少。
林澤是個例外,因爲他極少承諾。一旦承諾,便誓死不渝。
不管簡單到只是一頓晚餐,或是困難到保護韓家生死。承諾了,便會做到。
這是林澤的做人原則。
韓家一家人昨晚都是膽戰心驚度度過的,一宿沒睡,白天如何補充睡眠也難以恢復精神。
林澤沒選擇做太過油膩的晚餐,而是利用素食和清淡的素材來做一頓豐盛的素菜。
妙手豆皮素菜卷、素菜盒子、素魚香肉絲、素菜滷,素菜飯等——
整整十二道素菜,耗費林澤足足兩個鐘頭方纔做好。
當他解開圍裙時,發現韓鎮北已經下樓。而樓上也傳出韓家姐弟激烈的腳步聲。估摸着知道趕飛機要早些出門吧。
韓鎮北目光柔和地落在從廚房出來的林澤臉上,他幾乎生出一種強烈的衝動,希望林澤給他答覆,給他承諾。
強大的隱忍能力與變態的心性讓韓鎮北按捺住這份濃烈的衝動,只是放下報紙,拿起茶几上的雪茄盒子,笑道:“抽一根?”
“我剛做好一桌素菜,抽菸會影響菜餚的口感——”
“哇,爹地你真大方,這雪茄全世界才生產不到一千根,我上次聽說可要五萬美金一根。”韓小藝不期而至地下樓了。
“不過既然韓先生這麼客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林澤話鋒一轉,坐在他對面,神色不改地接過雪茄。
五萬美金一根?
那我抽一口都是多少錢啊?
林澤終於不淡定了。他知道韓鎮北這種頂級富豪都捨不得抽的雪茄,定然十分昂貴。與市面上流傳的那些所謂珍品有本質上的區別。
果然,才抽一口,林澤就銷魂得跟沒了骨頭似地躺在沙發上嬌喘——滿臉陶醉。
有資格跟韓鎮北平起平坐抽雪茄的人不多,有資格抽韓鎮北都捨不得抽的雪茄的人幾乎沒有。林澤是個例外,因爲他拯救了韓家三條人命。
如果說林澤第一天到來他還抱着強烈的試探心理,那麼到現在,他已對林澤完全放心。
一個在戰場上不懼生死,如戰神般所向披靡的男子。再壞能壞到哪兒去?
一個勞累整夜,起牀便細心爲韓小藝做一頓豐盛的素菜,再卑劣能卑劣到哪兒去?
一個才年僅二十歲的男子,再無恥,能無恥到哪兒去?
韓鎮北再次望向林澤的目光,像是看待自己的兒子——
“放首血染的風采。”韓鎮北對一名僕人說道。
客廳有環繞音響,本是拿來富家弟子開派對之用,但韓鎮北從未開過。他今兒很想聽歌,他的心性早在二十年前,便打磨得圓潤而堅如磐石,可在與林澤的這幾天相處之下,不知怎的,他竟是生出些許血性與無畏的豪邁。
這份情緒對一個站在金字塔頂端的超級商賈是極爲致命的。
韓鎮北也清楚地知道這份情緒很危險,但不管了,誰讓坐在對面的是林澤,一個他信得過的年輕人?
這年頭即便是貧民百姓,能讓他們信得過的人都不多。何況是權力場上浮塵的韓鎮北?
他那由始至終都冷峻內斂的嘴角揚起一抹弧度,放心的弧度。
“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歌曲通篇豪邁、振奮人心。
韓鎮北點這首歌,既是送給自己,又是送給對面的年輕男子,林澤。
他沉默着聆聽這首對年輕人而言陳舊又古老的歌曲。他卻面露莊嚴地品味着歌曲中的意境,沉重而平靜。
曲畢,林澤放下指間的雪茄,面色複雜地望向韓鎮北,嘴脣張開,吐出兩個字:“謝謝。”
韓鎮北內斂地笑着,沒有說話。
他已經掌握林澤部分資料,又或者說,他無需假借他人之手來了解林澤。親眼見到的,難道還不如那些沾滿陰謀味道的文件來得真切嗎?
這是一個有血性的男子,這是一個曾爲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男子,爲國家榮耀付出血汗與青春的男子,哪怕他明明才二十歲。但他那雙蒼老而深邃的眸子,卻透射着一個四十歲中年男子纔有的神采。
謝謝。
這是林澤對他吐露的詞彙,卻原本是韓鎮北要對林澤說的。但韓鎮北覺得這句話太膚淺,太蒼白。所以他選擇另一種方式,一種對林澤的認可,對林澤的尊重,對林澤靈魂深處的落魄與憔悴拍出激烈的掌聲的方式。
委屈算什麼?冷漠算什麼?不被認可又如何?被踢出局又如何?
你做那些,是爲得到認可,是爲享受榮耀麼?你是這樣的人嗎?
韓鎮北發出這樣的疑問。而後主動替林澤回答。
你不是,你只是默默充當着一個付出者,你所做的一切,只需在共和國的旗幟上留下血染的風采,便已足夠。
韓家姐弟搞不懂這兩個男人在聊些什麼,他們只覺得這首歌很懷舊,蒼老得有些不可思議。至於其它的,他們不懂,也永遠不會懂。
吃過晚餐,收拾好包裹,韓家姐弟便向他們的爹地擁抱告別。
韓鎮北摟着韓小寶的時候,眼裡透着一抹激賞,心下喟嘆:“不愧是我韓鎮北的種。”
昨晚的事兒他歷歷在目,韓小寶往日像個廢材一樣蜷縮着,虛度着,可真正生死關頭,他還是拿出了男兒的血性與無畏。
林澤隨姐弟倆上車,站在門口的韓鎮北與福伯眺目望向緩緩駛出別墅的轎車。
良久,韓鎮北轉身,安詳地凝視福伯一眼,宛若一塊心頭大石放下來,輕緩道:“一個滿身榮耀的戰士在保護他們,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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