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裡的柳樹,總是給人一種四季常開的感覺,如果不是那細嫩的柳條時不時會拂過面龐,帶着它特有的清香,你一定會認爲這些綠色的絲帶是熱心腸的人們掛上去的。
北依離開了主任老師的辦公室,獨自走在校園裡,她恢復了正常的容貌,和周圍人來人往的同學一樣,一身學生打扮,只是缺少了一些活力,多了一些沉重。
由於沒有穿校服,還有些面生的緣故,她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一位巡視校園的保安叫住了她,很有禮貌的詢問着她的情況,因爲她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保安甚至還問她需不需要去保健室,北依露出了標誌性的笑容並告訴他不必,弄的保安在原地呆了好一會兒,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
“他是我們班的新同學,可能對學校不是很熟悉,你去忙你的吧。”男生在離他們幾米遠的位置說道。
“哦,好的好的。”保安對着男生恭恭敬敬的說道,說完之後還微微鞠了一躬,小跑着向校門口而去。
“他看到你怎麼跟看到校長似的?”北依不解的問道。
“差不多吧,”白欖迎着北依驚訝的眼神,說道,“我爸是校董。”
“哦,怪不得。”北依漫不經心的眼睛轉到了一邊。
“你跟我過來一下。”白欖招呼北依跟他走。
“啊,啊?哦。”北依依舊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他們倆就這樣漫步到了學校的藝術長廊裡,北依雙手抱臂,白欖的雙手也揣在褲兜裡,一路上都沉默不語。走到長廊的中間部分,白欖在旁邊坐了下來,他背靠着柱子,一隻腳放在長凳上,若有所思的看着遠方,北依看他停了下來,也跟着停了下來,在長凳上坐下。
“你去那裡看誰?”白欖首先發問。
“啊?哪裡啊?”北依沒有看白欖。
“你先來我們學校,又去了那裡,”白欖把自己敞開的衣服拉攏了一些,“我們這所學校跟那裡唯一的交集,只有那麼一個人,而且,我還看見你哭了。”
“你跟蹤我們?”北依有些氣惱。
“別說這些沒用的。”白欖語氣冷淡。
“你不要咄咄逼人的,我沒有義務告訴你什麼。”北依臉轉向一邊,像是在躲避。
“你是關耀的什麼人?”白欖還是步步緊逼着。
“跟你有關係嗎?你又是他什麼人?!”北依的音量提高了。
“是我先問你的。”白欖依舊平靜。
北依的臉上已經寫滿了不滿,她沒空再陪這個她眼裡的小不點在這裡東拉西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好了,我要走了。”她起身準備離去。
“他是因爲我進去的……”白欖依然看着遠處,只不過眼神裡此時多了一些空洞。
北依停下了腳步,卻依然背對着他。
“想聽嗎,想聽就坐下。”白欖輕描淡寫的命令到。
北依取下了書包,丟在了長凳上,慢慢的坐了下來,平復了一下心情,轉頭望着白欖,示意他往下說。
“我,湘堯,關耀,是很好的兄弟,我們從小就認識,關耀是我的遠房親戚,我和湘堯是在5歲的時候認識的,因爲什麼就不說了,反正不是什麼好事。當時關耀還和我們住在一個地方,我們就這樣插科打諢,調皮搗蛋的過了一年,”白欖把雙手放到了腦後,眼裡的空洞被回憶佔據了,“我們抓魚抓到渾身溼透,放風箏放到掉進池塘裡,捅蜂窩捅的滿臉是包,三個5歲的孩子把一個8歲的孩子揍的滿街跑……”白欖的臉上出現了滿足的微笑,“後來,由於關耀父親工作的原因,他離開了,這一去,就是十年……”白欖的神情裡充滿着難得的溫暖,但隨後變成了憤怒。
北依沒有再看着白欖,而是把臉轉向了一邊。
“高一那一年,他回來了,我和湘堯高興的不得了,我們三個每天幾乎形影不離。可是沒過多久,他家裡好像有什麼事情,老是不來學校,來的時候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們還是每天都待在一起,不過他的話明顯減少了,直到那一天,我和湘堯在圖書館旁邊的林子裡看見了他……躺在血泊裡。”
北依的拳頭,已經攥緊了裙角。
“我衝過去,把他抱起來,呼喚他,他醒過來的時候,嘴裡一直喊着父親……就在那個時候,一羣外國佬從樹林裡走了出來,我到現在都記得他們的樣子……”白欖皺起了眉,臉上出現了厭惡的神情,“他們慢慢向我們走過來,用機器人一樣的中文讓我們把他交給他們,那種情況下,傻子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湘堯從來沒出現過的暴怒……”
“不知道爲什麼,他們看到憤怒的湘堯,好像有些畏懼,這是不正常的,雖然我沒看見他們有武器,但因爲他們人多勢衆,完全沒有理由懼怕兩個中學生,但他們就那樣退走了,這事現在想起來,還挺蹊蹺。”
“後來,我們把他帶到醫院救治,但這羣蠢貨醫生居然見死不救!”白欖氣憤的一拳砸在長凳上,“還是湘堯爺爺的私人醫生救了他,”白欖低着頭撥弄着自己的頭髮,在回憶裡努力的把那段他不願再回想起的記憶拽出來,“他的病好了之後,就開始躲着我們,也沒見他來上學,慢慢的,他消失了,一點音訊也沒有,直到後來……”
停頓了很久之後,北依轉頭看向白欖,她看到了他咬緊的牙關,和泛紅的雙眼,眼皮和嘴角都在微微的抽動着,她只能等待他的故事繼續,雖然她也很心急,但她還是要照顧對方的情緒。
“那天晚上,雨很大,我在湘堯家吃過飯,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回家必經的那條小巷,就是今天早上那個地方——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事情都會發生在那個地方。看到一個人在追打一個少年,他的長相是西方人的模樣,穿着血紅色的披風,上面還有大寫的A字,他手上拿着劍……那種西洋劍,我之前沒見過。我就站在小巷的這邊街道上,他們在那邊,當他終於將男孩推倒的時候,我看清了他的臉……那張已經被血污浸染,但卻勇敢堅定的臉。我丟掉雨傘衝了上去,一把將關耀抱住,我還記得他在大雨瓢潑中拿着武器對着我咆哮嘶吼,聲音像野獸一般,當時我扶着關耀站起來,靠在牆壁上,那個人站在我們面前,拎着武器,面帶笑容,像是狩獵者在獵物的身旁又獲得意外的收穫一樣,我注視着他手裡的武器,發現它很精緻漂亮,有各種各樣的圖案,就像是在刀劍上紋身一樣,但我當時沒有空去仔細欣賞了,我在想要怎麼逃走,因爲我從他的眼睛裡,是各色各樣的眼睛裡,我確定,真的是各色各樣的,有紅色的,藍色的,還有綠色的,有時候他的眼睛裡還在往外冒着煙……”
白欖說道這裡,緊張的看了一眼緊盯着他的北依,說道:“你相信我說的話嗎?你不會認爲我有精神病吧……”
“我相信你,你接着說。”北依篤定的看着他,彷彿在給他力量。
“好吧,我接着說。我從他的眼睛裡沒有感受到一絲生氣,我完全沒有覺得還有什麼餘地,因爲他的眼裡分明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我倆的命,別無其他……”說到這裡,白欖好像回到了那一天,回到了那些寫滿邪惡的眼睛面前。他吸了一口氣,接着說道:“所以出於本能,我當時只想着要怎麼活命,我背後抓着關耀的手,這時,我摸到了一絲冰涼,關耀的手上也拿着武器!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並且慢慢的從他手裡‘奪’過武器,沒錯,我是‘奪’過來的,因爲他發現我要用他手上的武器時,他用僅剩的一點力氣向我搖頭,眼神裡充滿了驚恐,並且用力的往回拽,他不希望我碰它……但我顧不了那麼多了,那個人慢慢的向我們靠近,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一些話,那一刻,我知道我的選擇只剩下一個了,因爲我連最後改變處境的方法——交流,都做不到……”
“難道你就這樣殺了他?”北依臉上露出了完全不敢想象的驚愕。
“事情沒這麼簡單,”白欖沉浸在噩夢般的回憶裡,說話的感覺都有些吃力,“我猛撲向那人的武器——我覺得這是最好的開戰方式,至少當時我這麼認爲……,我就拿着關耀的那把短刀,就這麼撲了過去,”白欖把手伸向前,開始比劃起來,“但是那武器像鬼影一樣,消失了,就那樣消失了,我撲了個空,當我馬上就要墜地的時候,我感覺到後頸一陣冰涼,我覺得我完了,就在這個時候,我手裡的短刀脫離了我的手,就像是有人把它拽走了一樣,‘哐’的一聲擋住了架在我脖子上的劍,我就勢在地上一滾,回頭看到關耀拿着那把刀和紅衣人對峙着。”白欖停了下來,因爲他發現北依已經默默的遞過來一瓶水,瓶蓋已經擰開,這時他才感到自己口乾舌燥,拿起水來就咕咚咕咚往下灌,想壓制住內心的焦躁與恐懼。
“他們就那麼對峙了一分鐘,”白欖擦了擦嘴,接着說道,“然後那個男人……說實話我根本就沒看清楚他怎麼做到的,可以說是一瞬間,關耀就已經被他壓在了身下……”白欖說着說着開始喘起了粗氣,眼神裡滿是思索之後的不解。
“那你幹了什麼?”北依從他手裡拿過了空的飲料瓶,非常急切的希望他繼續往下說。
“我當時就急了,我到處找可以當武器的東西,可口袋裡除了手機什麼硬物也沒有,所以……”白欖此時停下了訴說,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從衣服裡拿出了一條十字架項鍊,“我就把這個拽下來,衝了過去……”
北依瞪大了眼睛看着白欖握在手裡的十字架,她慢慢的靠近,想看的更清楚,白欖乾脆把它取了下來,用一根手指把它吊在北依眼前。北依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來這東西有什麼特別,但當他伸手去碰到這東西的一瞬間,她明白了一切……
“你就用這東西殺了那個人,對嗎?”北依臉上顯現出的,是和這句話完全不搭調的冷靜。
“……”白欖搓着自己的頭髮,對於他來說,那天的事情是他不願意再去提起的,這一年來也從沒對任何人說過,但不知怎麼的,現在的他卻毫無保留的信任着眼前這個人。他知道他做了什麼,可真正直面眼前之人直白的問話,他也一時恍惚起來。
北依似乎看出了什麼,莞爾一笑道:“你猶豫什麼呢,難道你要我去告訴警察叔叔你就用這個玩意殺了一個人?”
“不,不,不是的……”白欖被問的不知所措,言語間竟出現了少有的慌亂:“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就那麼衝過去,手上握着這個東西對着那個男人砸了過去,然後他就倒下了!我只感覺到我的虎口生疼,感覺像是舉着一把劍砍了下去!但它真的只是一個十字架啊!”說道激動處,白欖的眼裡越發紅了。
說完這一段,白欖把自己的校服拉了起來,把頭深深的埋了進去。
北依沒有再催促他。她能猜想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我一直不敢去見他……”過了幾分鐘,白欖被眼淚染紅的雙眼透了出來,臉上的表情被校服遮蓋着,聲音也從校服裡滲出來。
“你都不問後來怎麼樣了,那你一定是猜到了吧……”
白欖把臉從衣服裡擠了出來,他想要呼吸更多的空氣,以給他力量說出下面這句話:
“我欠他的……”他已想不起後來關耀做了什麼,自己又做了什麼,他只知道,關耀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或是淚,仰天長笑……再醒來時,自己躺在臥室的牀上,而他抗下了所有罪責。
北依看着白欖的眼淚從眼角劃過,心疼的感覺從內心裡升騰起來。她知道這整件事情白欖都是無辜的,而他卻在這種“懦弱”的情緒裡孤孤單單的流浪了一年的時間,但她沒辦法告訴他,他不但沒有殺“人”,而且還勇敢的救下了關耀,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但她不可以,直到她順順利利的把關耀從那裡帶出來。
“你會再看到他的,我保證。”北依的臉湊到離白欖只有十釐米遠的地方,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輕鬆而溫暖,“你們都做了正確的選擇。”
她的眼睛像海洋一樣明亮,白欖掉了進去,越飄越遠……
“走吧,該上課了吧?還是說校董的兒子不用上課?”北依站了起來,也一把把白欖拉了起來,由於白欖保持一個姿勢坐了太久的緣故,腳下有些發軟,當北依拉着他下臺階的時候,一個趔趄就摔倒在地,順帶着拉着他的北依也被他絆倒了……
“啊!”
一個驚呼過後,白欖被北依壓在了身下……
他躺在那裡,看着陽光下美麗的投影,她的雙眼像海水般涌入他的內心,陽光從那溫暖的輪廓邊滑下,她雖擋住了太陽,卻像太陽一般散發着光芒,照耀着他揮之不去的陰霾。
北依也第一次這麼安靜的看着眼前的男孩,此刻的他,臉上沒有了叛逆與乖張,只有內心掙扎過後最自然的面龐,顯現出比同齡人多出幾分的成熟,劍眉鷹鼻,一股天然的英氣撲面而來。
“喂……”白欖輕呼一聲。
北依像是從夢裡驚醒一般,慌亂的從地上爬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髮,泛紅的臉上尷尬的笑了笑,有些口吃的說道:“走,走吧。”然後便想操場方向快步走去。白欖也站起身來,拍了拍背後的塵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