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他隨口問了一句。
“敬亭綠雪。”隨着這個清和的聲音落地,一襲白色華緞的青年男子緩緩走了出來,潑墨似的長髮上隨意紮了一根銀藍髮帶,嘴角帶笑地望着他。
小福娃覺得,從沒有人能將白色穿得這麼好看,這少年人明明相貌僅三分美麗,可是他笑起來的時候,卻總是令人移不開眼睛,彷彿身上有種仙氣流動。
好似能讓人心動十分。
小福娃第一次見到洛夜的時候,他尚且還是那個驚才絕豔的貴公子模樣,他當時怔怔地覺得他就像是雲端裡墜下的人物,但是這感覺沒有持續多久就破滅了。
洛夜也有早上起來頭髮亂得像雞窩的時候,鳳淺淺懶得給他打理,偶爾隨意一束了事,偶爾惡意地綁成沖天髻,偶爾像小姑娘似的織成兩根麻花辮,腦頂還盤旋着一坨,……髮式可謂千變萬幻,層出不窮,洛夜自己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他這人在衣着打扮上面,隨意得令人哭笑不得,但是旁人的心裡承受能力是有限的。
後來,一衆人等紛紛“建議”他天然去雕飾,免得一見他就想噴水噴飯。
這個建議其實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王爺被幾個以下犯上慣了的丫頭小子,七手八腳按在屋前的椅子上,王妃姐姐操着剪子,咔嚓咔嚓,在一個旭日初昇的早晨,洛夜託着粉嫩的腮幫子一連串的唉聲嘆氣,祭獻出了他美麗絕倫的一頭秀髮。
當然,這個是絕對不能讓皇家的人發覺的,尤其是太后跟洛皇,不然非得出人命不可。
要知道在古代,那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有些人是寧可流血流淚都不肯裁掉一撮撮頭髮啊。
幸虧鳳淺淺心中還是有一個度的,剪掉的部分也不是很多,再長個兩三月,看起來跟之前的差別不是很大。
剪完頭髮的少爺精神抖擻,換上騎士裝絕對是英姿颯爽,但是卻沒了那種神仙中人的感覺,小福娃滿頭黑線地想,少爺現在每天一覺醒來,頂着雞窩頭的時候更多了。
府裡的丫鬟小廝們在王妃的吩咐下,每天一大早堵在他的房門口,給他梳理妥帖了才放他出門。
王爺的那個迷糊勁啊。
小福娃一再反省,自己當初是怎麼上當受的騙?居然會覺得這條迷糊蟲很厲害?一定是中了邪!
當時發生過這樣一段對話——
“跟着我怎麼樣?”
“你足夠強大嗎?”
“要怎麼樣才叫強大?”
“你能徒手抓到外面飛的鳥嗎?”
“你說的這是武功高強吧?”
“書上說的,武功高強也是強大的一種。”
“那好,隨便什麼鳥都可以嗎?”
“只要你能抓到,都可以!”
“噶——”窗外有鳥哀鳴。
洛夜身姿輕盈地從屋檐上跳下來,將一隻黑得似墨染的烏鴉塞進他的手裡。
烏鴉頸羽豎立,雙翅撲騰,兩眼圓滾滾地瞵視着衆人,怒不
可遏:人家只是路過而已!
小福娃嘴張成O形,都合不攏了,手裡無意識地揪着一撮烏鴉毛。
烏鴉:“噶——”死吧——
小福娃,手裡繼續無意識地揪着一撮鳥毛。
烏鴉:“噶——噶——”我錯了!我錯了!
“你好厲害……”小福娃看着洛夜的眼裡滿是崇拜,眼神晶晶亮。
剛纔他隨口說出那句話時,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眼前白影一閃,掠上了翠綠的樹梢枝頭,然後又是一閃,在青綠琉璃瓦上衝出幾步,接着又是一閃,人影已經重新落到了他的面前。
洛夜支了手肘撐在桌上,臉不紅氣不喘地看着他,笑得兩眼彎彎像只銀毛狐狸:“叫什麼名字?”
高人發問,不可不語。小福娃陡然振作精神,兩眼還是晶晶亮:“杜遠橋。”
旁邊立馬有人笑道:“嘿,這名字不錯啊,你爹給你取的?”
小福娃得意地挺直了自己的小身板:“那是!我爹以前是村裡的教書先生,可有能耐了,人人誇他目光長遠來着!你們現在看到的那樣子,是他抽壞了腦子後的結果。比起我原來那個爹可是差遠了!”
洛夜又問:“剛纔吃飽了嗎?”
小福娃不好意思地摸摸滾圓的肚皮,剛剛覺得肚子挺餓,現在又覺得挺飽的。可是小孩子心性,覺得吃得越多越有本事,豎起三個指頭道:“還可以再吃三碗。”剛說完就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引得大家一陣發笑。
洛夜將一疊點心推到他的面前,眨眨眼道:“以後跟着我學武成才,天天有好吃的。”
典型的誘騙小孩子的把戲。
“那我豈不是要叫你師父?”小福娃心說,那麼年輕的師父我可不認!
洛夜笑了,“隨你意。”他掃了周圍一眼,“你也可以像他們中人一樣,叫我洛少。”
這個屋子裡的人,小福娃都是見過的,他最初進這個平王府的時候,還以爲是來挑擔劈柴的,只要有口飽飯吃,刷泔水桶倒夜壺他都無所謂。
幾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聽了他的話嘻嘻笑,將他引到這個院子裡,小福娃兩眼珠子一輪,就看到院子裡的花葫蘆架下晃動着幾個人影,或坐或立,姿勢不一。有躺在青石榻上捧着書看的,有坐在涼亭裡彈奏雅琴的,有正在屋前空地上舞劍的,也有攤了黑白子正在兩廂對弈的,唯一相同的便是他們身上那種悠閒氣派,以及超出一般人甚遠的美麗容顏。
這個時候的他,尚不知道,自己今後也將成爲這些人中的一員。
他更不知道,自己將爲了眼前這個人,做到一種什麼樣的地步。
當是時,死腦筋的小福娃撓着腦殼說:“可是我聽到他們都叫你王爺,沒有人那樣喚過你呀?”
洛夜爲這個孩子的敏銳感到驚奇,看了他一眼,答道:“也許,他們是捨不得。”
小福娃不懂,一個名字的稱呼而已,有什麼捨得不捨得的。
後來他知道,做少爺的時候是洛夜最單純快樂的日子。
真正被叫做洛少的時候,他們正在七千裡沙漠戈壁中淌血跋涉,如瘋徒一般持槍越野,如亡魂一般追擊敵衆,如幽靈一般橫跨雪山大川,如喪屍般尋找古冥海燎王墓葬羣……有家不能回,有國不能歸。
那是真正悽慘冷清的日子,餓瘋了的時候,恨不得人食人。
憋瘋了的時候,恨不得殺盡這個世上所有的活物
。
洛夜帶着他們走進那個地獄,同樣也是洛夜帶着他們走出來。
他年紀尚小,受不了那樣的煎熬,常常崩潰得想要自殺。
洛夜抱了他說,對不起。流着眼淚說要帶他走出去。揹着他整日整夜地跋山涉水。
他劇烈地咳喘着,用微弱的聲音說,你放我下來走。我自己走,不用你背。
整支隊伍裡,唯有他一個人沒有刀劍匕首,洛夜擔心他會趁大家睡着的時候割脈自殺。
那個時候,洛夜等人常常嚇得不敢閤眼,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每每一覺醒來,都能聽到有人死亡的消息。
是個人就會怕。
杜遠橋說,我是自願跟着你來的,我們都是!以後再讓我聽見你說對不起,我就一槍先崩了你,再崩了我自己。
洛夜笑了說,你沒有槍。我怎麼敢給你槍呢?
杜遠橋於是也笑了,你說得對。
明明已經陷入絕境,說着的是那樣令人絕望的事情,可這兩個人的面上,卻佈滿孩童般純粹的笑容。
靜默之間,洛夜又說,你還小,還只有十六歲,人生最得意的事情你還一件都沒有體會過,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倒下。
杜遠橋問,什麼是人生最得意的事情?
洛夜說,金榜題名日,洞房花燭時,都是人間至樂。只要你想,出去後你不必再跟着我,我叫人給你說一房媳婦,置一方產業,守三畝薄田,夫妻二人相敬如賓,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今後子孫滿堂,這一世也算是勉強圓滿了。
杜遠橋橫眉豎眼說,娘希匹的,你想得也忒遠了!況且老子是那麼容易打發的麼?三畝薄田,你打發叫花子吧?!相敬如賓?怎麼不說相敬如冰呢?成天對着個木頭似的女人,彼此相看兩相厭,倒不如跟死人臉天天吵架呢!
洛夜扯着嘴角苦笑,是啊。
洛夜不知道,他們是情願死在他身邊,也不願棄了他去的。
十年,二十年,皆是如此。
“你們把我爹丟哪裡去了?”
“護城河裡啊。”
“……”小福娃被一口飯噎住了,“真丟了?”
“唔,”阿迦道,“王妃姐姐的吩咐,不敢不從。”
小福娃想起鳳淺淺發起火來周圍半徑十公里外鳥獸飛絕的模樣,打了個冷戰:“那我爹爬上來了嗎?”不知道老爹會不會游泳?
阿迦撫着下巴道:“爬上來了。老人家水性不錯,遊得飛快。”
小福娃鬆了口氣。
阿迦:“不過他剛上岸就被我提着領子又扔下去了。”
小福娃:“……”
阿迦:“來回遊了好幾十趟吧。”
小福娃:“……”
阿迦:“後來我們倆覺得他遊得實在太快了,扔來扔去的很麻煩。阿若已經很不耐煩了,說不如把他裝麻袋裡,啪嗒一沉了事。我覺得此舉甚爲不妥……”
小福娃聽得心驚膽戰,飯也吃不下去了,擱下筷子正襟危坐。心說總算你還有幾分良心。
阿迦,面目微微扭曲:“我覺得此舉甚爲不妥……你老爹身上有煙桿,我認爲他極有可能在這個沉水的過程中捅破袋子逃生。因此我建議沒收他全部家當後,再在封口處綁個大石塊,拴成死結,這樣沉得更快!咕咚一聲到底了,縱是水底泥鰍也難逃翻江厄運。”
小福娃:我錯了!你纔是最狠的那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