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險惡,白雨辰在七歲那年,被乳母帶着出門,假裝去逛廟會,將他故意丟在了集市上。生母可能佯作悲痛欲絕地哭了一場,心肝兒肉的亂叫了一通,也就不了了之了。
市廛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煞是熱鬧,小販們擔着膽子吆喝着,賣豆腐腦喲,賣蓮藕粉喲,賣花生粥喲……小白雨辰坐在一家破店面的門口,摸了摸自己餓得癟癟的肚子,委屈得扁着小嘴,卻沒哭。
娘說過,哭就打板子。
三寸長的竹篾,打在手心裡,生疼生疼的,一下就腫起老高,打了十來下小白雨辰就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了。哭了之後是要餓肚子的,關在小黑屋裡,三天不許吃飯,只給一點水喝。白雨辰餓紅了眼,在柴堆裡翻來覆去地找,蟋蟀蟑螂跳蚤,蜘蛛蟲蛇螞蟻,抓到什麼吃什麼,雖然那肉硬邦邦的,有些腥味撲鼻,既噁心又難吃,但總比餓死要好。
吃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肚子疼得直翻滾,胃裡面火燒火燎般難受,小小的身子不斷地撞在堅硬的牆壁上,以新的疼痛減輕身體內部的劇痛,他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脊背貼着冰冷的磚石抽搐着,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直到那股疼痛暫歇,胸中欲嘔的感覺退散。
他在漆黑的小房子裡蜷起身子,手腳並用,往小天窗的方向艱難爬去。外面下了雨,淅淅瀝瀝的,他顫巍巍地支起身子,將柴堆一摞一摞壘起來,踮腳將身體繃成一條直線,將慘白的小手伸出窗外。
那瘦骨嶙峋的手暴露在臨街的燭光下,宛如一片簌簌發抖的秋葉。
手心裡,接了一小泓雨水,卻在迫不及待地伸進來品嚐時漏了個乾淨,他飢渴難耐地用火一般難受的舌頭,沿着手心手背舔了個乾淨,喉嚨裡發出小獸一般的嗚咽聲。神色瘋狂好似吸血惡魔。
天知道,這點水遠不足以慰藉他,他的臟腑之間依舊灼痛如火燒,可是孩子很小,破壞力很小,也很容易滿足。他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整個人安靜下來,瘦弱的身軀貼牆靠坐着,一聲不吭地伏於黑暗中,唯有一雙眼睛轆轆發光。
那是他長這麼大,唯一僅有的記憶。
剩下的便是母親尖利的呼叫,在打開柴扉的門時操起牆角的一根燒火棍,重重地往他身上招呼,“鬼!惡鬼!”她從看到他這副模樣的那一刻起,就認定了這一點,整個人呈崩潰狀態。
將他打了個半死,拖在地上狂奔到了奶孃房裡,吩咐有生之年再也不要讓她看見他!
她已經打得脫力,手腳直抖,連看他最後一眼都不敢。
他明明不想記住的,可是偏生記住了母親最後留在印象中的那副樣子,不再是溫柔可親的,而是宛如地獄惡鬼一般
猙獰。
她滿頭散發,眼神狂亂,嘴脣顫抖發青,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
他在那一刻覺得,這已不是自己的娘了。奶孃給他洗了個香噴噴的澡,雖然洗下大半桶血水,可他仍然很開心,在血色的浪花裡手舞足蹈的樣子。
奶孃深深地看他一眼,“癡兒……”已是淚流滿面。
“癡兒是什麼意思?”他歪着小腦袋問。
“癡兒是說,”那個秉性良善但卻地位低下的女人告訴他,“你今後會遇到一個疼你愛你的人,正如你愛上他。哪怕是飛蛾撲火,依舊是不改初衷,此乃癡。”
傻子對愛是忠貞不二的,真正的矢志不渝。只要那人賜他一口飯,他便認其爲主,挫骨揚灰不更其志。
奶孃給他擦乾淨滿是新鮮血痕的身體,塗了清涼的止血化瘀膏,再換上嶄新的綢布衣衫,他從頭至尾都很乖,奶孃伺候得很輕鬆,像在擺弄一個小偶人似的。新料子刮在傷痕上好似藏了細細刀片,他忍着痛不敢叫喚,也不哭泣,只是咬着下嘴脣不說話。
咬出血來了被奶孃看見,拍了他一下,嘆道:“怎的如斯傻笨!怪不得七夫人她……”剩下的不說了,抱了他從後門疾走,上了一頂軟轎,走了大半天功夫。
他又累又餓,渾身上下說不出的疼,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到了一個熱鬧喧嚷之地,奶孃將他拍醒,他睜着茫然不知所措的眼睛,看了看四周圍,發現到了一個完全陌生之地。
奶孃牽着他的手站在街心,騙他說,要去給他買好吃的桂花糕,讓他站在原地等候。他最喜歡的就是桂花糕了,軟軟糯糯的特別香甜可口,可是一年到頭難得吃上一回,欣然應諾。
奶孃走了,臨走之際似乎望了他一眼,隨即消失在穿行如梭的人流中。
周圍形形色色的人走過,卻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街道兩旁屋宇環繞,不少紅檐綠瓦,煞是瑰麗霸氣,卻不是他所熟悉的門庭。
他站累了,又不敢動,怕奶孃待會兒找不到自己。直到有富貴人家趕着馬車吆五喝六地衝過來,四蹄揚起,差點將他撞翻在地,幸得及時扭轉馬頭,他才撿回了一條小命。車上馬伕揚起馬鞭對他怒聲呵斥:“小雜種!死開!”他才形色僵硬地退到一邊的屋檐下,呆愣愣地坐下來。
下雨了,破舊的屋檐無法遮雨,他瑟縮着肩膀蜷身於角落裡,從枕着的胳膊縫隙裡看着外界,天上咻地一聲打雷,再嘩地一聲閃電,紅紅白白的光芒煞是好看。
如果還有力氣的話,他幾乎想要拍手大笑。可是他餓得實在無法動彈了,身上的老舊新傷在這個潮溼天氣裡發作得厲害,一陣比一陣疼,疼得他腦門上直冒煙,只想以頭搶地,以獲得片刻的安寧。
事實上他這麼做了,額頭上的血順着眼角淌下來,垂到蒼白纖細的下頷上,這種溫熱的感覺令他眷戀,好比飲鴆止渴,但他不介意,他感到心裡稍微好受一點。
“主子,您慢點。”滿目黑暗之中,忽然傳來一個輕靈如夢的聲音。
他微側着小臉,循着那個聲音望去,好像沙漠久旅突然發現了甘美
的清泉。
兩個年輕的少年人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衣着華美璀璨,面容端麗無暇,好似畫中拓下來的神仙中人。其中一人爲另一人撐着天青色的雨傘,爲首的少年卻不甚領情,一把推開他疾走而至,步伐邁得又穩又快,冒着大雨往屋檐下衝去。
後面的少年疾呼:“主子,您慢點!”
小主子一副大人模樣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躬下身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永遠記得那一幕,小主子彎着眼睛笑的樣子真好看,聲音柔柔的有種直透心扉的力量,可惜他答不出話來,只是搖了搖頭。
他的本名自己早就忘了,大概跟阿貓阿狗有的一拼,隨便給人安上的,他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怎麼可能叫這樣一個惡俗的名字。可是在家的時候,都沒人正兒八經地喚過他名字,當着爹孃的面,下人們也許會恭恭敬敬地稱他一聲“大少爺”,私下裡沒人時,旁人一般都是叫他“小傻子”,就連孃親,也是“沒用的東西”,“蠢貨”地叫他,他實是不知道自己叫什麼。
“你的意思是沒有名字,還是不記得了?”小少主的表情顯得有些驚訝,看他凝神思索的模樣,驀然笑了,“沒關係,那個不重要。”
他又繼續搖搖頭,動作幅度很大,晃得一片頭暈眼花,幾乎看不清眼前物事。他想說不是的,那個很重要!至少他想要一個名字。
一個真真正正屬於自己的名字。
小主子似乎懂了,脫下自己厚實的外套裹在他的肩上,將他凍得僵硬的身體擁進懷裡,湊近他耳邊,用微笑的語氣輕聲說了一句話:“雨辰,我管你叫雨辰可好?我在雨天遇見你的。白雨辰,字少籬,望你早日掙脫囚籠,一飛沖天。”
溫熱的氣息一直縈繞耳邊,他終生都記住了這一句話,也記住了這一個名字。
這是洛景賜予他的,新的魂靈跟生命。
隱姓埋名,隨侍左右,出生入死,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要背棄這樣一位主子,哪怕旁人說的他再不濟!
白雨辰這個名字,是他珍而重之的瑰寶,從不肯輕易使用,更不肯輕易叫人知曉。
與他有着同樣身份的還有另外一些人,每個人都隱藏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彷彿帶着面具的隱形人,哪怕行走市廛依舊不沾染一絲人氣。
這一羣隱形人,藉助着酒樓、賭坊等熱鬧場所隱藏自己的行跡,可以說是他的第一批朋友,也是他需要隨時監督的人員。
這是在無數次同生死、共患難中建立起來的感情,他們之間的羈絆,因了洛景的存在,而變得更加深厚難解。
值得一提的是,洛景在那個雨夜裡將衣服披上他雙肩的那一剎,是另一雙溫暖的手將他抱在懷裡,嘴裡埋怨道:“主子,你能不能別這麼多廢話?再說下去天都亮了,還不快點救人,你是要等他全部死透嗎?”
那個人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宛如九天之上的星辰,埋首在他並不寬廣的胸前,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安全感。
他後來知道,那個人的代號是——陸廉,一個很討厭,老是咋咋呼呼,但是同樣給過他溫暖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