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徒住口!來人,還不將這叛逆罪徒拉出去斬首示衆!”
這個暴跳如雷的人當然是胡崍,但不過他一聲令下之後,當然不可能遣動在場的晉王府親衛,就連衙役們也是面面相覷之下保持緘默,因爲他們都留意見晉王妃極其冷厲的神色,以及掃向胡明府時霜凍般的眸光。
“當疫情爆發,官府不思救治而一味封鎖疫區,甚至下令坑殺病疫,這確爲謬罪,此行非但視人命爲草芥,更加不能禁止疫情擴散,對於那些失治而亡百姓,我深感愧責,也能夠體諒鄒二郎等等,爲救家眷反抗謬政之行。”
大鬍子一聽晉王妃初來乍到,竟然能夠準確稱謂他的姓氏與排行,心中也是一震,那怒火稍減,悲觀頓少,莫名便有一股絕境逢生的期翼,可兩眼卻更加血紅,直直瞪視着那棉紗覆面的女子。
“不過爲防疫情擴散,將病患隔離必不能少,段四郎被確診染疫,爲防諸位也感染癘氣,當然是要將他移出縣衙隔離安置,不過鄒二郎放心,我可用性命擔保,晉王府醫官董瀾生等等,必定會竭力救治患者,我雖不能擔保所有患者都能化險爲夷,但只要他們一息尚存,便絕對不會被活活坑殺,再者,晉朔甚至河南道等地,接下來也將有不少醫者趕往廣陽,諸位之親眷倘若不曾感染癘疫,也會立即遷出疫區妥善安置。”
十一娘揮手示意,白魚等親兵立即又擡上一筐棉紗,分發給鄒二等人。
“你們說我忌懼癘疫,我不否認,因爲無論尊卑貴賤,面對災疫,誰也不敢擔保就會安然無恙,我來廣陽,是爲平息疫情,組織廣陽軍民衆志成城抗擊安東軍,而不是打算來送死,我當然也不願意感染癘疫,就這麼死在廣陽。”
眼見着鄒二等怔怔捧着棉紗,雖不再悲憤填膺,或許是因爲不自在,竟都沒有使用來遮覆口鼻,十一娘口吻越發溫和:“這些面罩,都是先經湯藥浸透,再被炭火烤乾,對於癘氣具有一定防範作用,不僅是我等,如今已對廣陽民衆發放,諸位應當明白一件事情,疫情洶洶,無論爲人爲己,都當自覺防疫。”
就這麼三言兩語,但徹底使“暴民”信服,十一娘乾脆下令寬赦諸人抗議官府之罪,將他們釋放,只是這時無法判斷鄒二等人是否已經感染癘氣,不能讓他們回去匠作署值役,而安置在觀察區。
胡崍卻因爲晉王妃處措大爲不滿,只他那抗議的話還沒說出口,晉王妃便是一番當頭喝斥:“胡明府,你難道不知廣陽既爲關城,若遇災疫,情勢更顯急重?癘疫爆發,你既不能及時控制,何故不報州府而自作主張?你難道不知葦澤關外,有安東二十萬大軍圍困,倘若處置不當,激發民亂,秦郎將顧此失彼,便會造成敵軍破關而入,晉朔若失,你打算如何向朝廷交待?”
胡崍啞口無語,十一娘方纔暫且放過他:“如今情勢,你我首要責任便是控制疫情安撫民心,我先從晉陽城緊急徵調共三十餘位醫者,八千衛士,陸續應當還有各地徵集醫者、藥用送至廣陽,防疫之事胡明府當奉董醫正、田醫正等措見爲首,力求杜絕癘疫擴散,救治疾患,可別再想着推卸責任了,只要葦澤關平安,論是多大謬責,胡明府尚且能夠將功補過,可要是葦澤關有任何閃失……你我誰也不能脫身事外。”
這話聽來雖是告誡,但也帶有既往不咎的意味,做爲官場上的老油條一根,胡崍自是聽得明白,故而也不再與晉王妃爭論是非黑白,乾巴巴地應諾而去。
不過十一娘當然不指望胡崍能夠盡職盡責,轉身交待碧奴:“防疫之事,你與孟九嫂、齊姬諸位多多廢心,千萬告誡百姓謹遵醫囑,飲食必須當心,尤其溪渠之水,是切切不可再飲用了,另,倘若發現身體不適者,立即送至隔離區,不可猶豫耽延。”
原來聽說廣陽事急,晉王妃要親自趕來疫區,孟九嫂等女眷竟然也不甘落後,呼籲奔走,讓諸多世家貢獻私兵藥物不提,甚至請命隨來晉陽,十一娘料到廣陽必缺人手,也沒有拒絕她們的好意,只是剔除了那些身體原本不算健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貴婦人。
然而“晉王殿下”當然不會對這些政務產生興趣,依然是留在晉陽貪圖享樂,不過不僅齊姬堅持要助王妃一臂之力,甚至連元氏也私下表示,願意生死與共,只不過對於後者,十一娘當然是婉言謝絕。
又有阮嶺新婦李舒遲,雖說是新婚,剛來晉陽不久,這回也堅決要求要跟來助手,十一娘想着橫豎阮嶺這個長史也會同行,便沒有拒絕。
碧奴這時便格外提了一提李氏:“李娘子年紀雖輕,但途中聽她言談,竟然很懂得一些醫術,便連孟娘子也甚是佩服,這回防疫之事,婢子倒認爲李娘子更能擔當。”
要說阮嶺這位新婦,也有十一娘居中撮合,正是洛陽尹李辰翁的侄女,許是得了自家長輩叮囑,李氏自來晉陽,便有心與晉王妃來往密切,十一娘從她言談舉止,倒也認同李辰翁那句“溫柔敦厚”的評價果然不錯,並又認爲李氏甚具聰明才智,且看阮嶺雖說當初對這樁姻緣抱着可有可無的心態,然而當李氏一來晉陽,極快便與阮嶺如膠似膝,這回又堅定不移要求禍福同當,把阮嶺感動得一塌糊塗,足見不是那等自矝家世高傲狂妄之輩。
世家女兒,雖多數用心琴棋書畫,不過偶爾也有專研醫術等等冷僻才能者,十一娘聽說李氏對醫術深有了解,倒也不以爲奇。
只不忘交待碧奴:“最好莫與胡崍衝突。”
碧奴便有些不解了:“這個廣陽令,分明就是奸歹之徒,王妃何故對他如此客氣?”
“胡崍是謝饒平黨羽,廣陽令非他莫屬,我暫時動不得他。”
十一娘不過簡單點撥一句,碧奴略經思索,倒也想明白了其中厲害。
廣陽緊鄰葦澤關,廣陽令雖說沒法干涉軍事戰務,然而當然是韋太后安插在武威侯左右用作監視的棋子,必需是絕對可信之人,所以才擇中了胡崍這麼一個謝饒平的黨徒,謝饒平不似毛維,表面上與晉王系並無利益之爭,那麼王妃若想剷除胡崍,必然便會讓太后動疑,而且只要葦澤關未失,胡崍只要咬緊“杜防疫情擴散”這麼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根本不可能被韋太后治罪坑殺疫民——事實上地方一旦爆發疫情,主張封鎖疫區坑埋疫民導致病骨遍野民不聊生的官員,遠遠不是胡崍這一個兩個,而真正因爲官員失職勃然大怒下令將其處斬的君王,在大周反正就只有武宗帝一人,到肅宗朝,反而有個官員因爲治下爆發疫情而未曾坑殺疾患,被政敵彈劾,揹着失職的黑鍋丟了項上人頭。
要論來,從前一旦有瘟疫爆發,往往都是難以及時扼制蔓延,一村、一縣、甚至史載一城十萬人口死之七八,不僅僅是平民百姓,有時便連貴族也不能倖免於難,民衆畏疫如虎,當爆發疫情,難免造成大量人口逃亡,這更加助長了疫癘的擴散。
至大周建國,醫學逐漸發展,名醫留下不少防治疫癘的著作,君王也意識到光靠祈拜上天驅除疫鬼的祭祀儀式無法真正防範疫情擴散,“隔離”之法逐漸興起,可因爲名醫始終還甚罕見,包括太醫署甚至都有不少庸醫,這也導致了疫情爆發時往往不能及時扼制,威脅依然甚大。
但十一娘這回卻極有信心,她手下可是收羅了不少人才,不提田門師兄弟二人,董瀾生、司馬仲,也都稱得上妙手回春了,縱然不能讓已染疾癘者全部治癒,相信控制擴張減少病亡還能做到。
她現在更加擔心的是軍中疫情,導致人心惶惶未戰先衰。
所以十一娘並未在廣陽城耽擱許久,而立即趕往葦澤關。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就在這幾日,情勢竟然已經急劇惡化——留守葦澤關的主將秦明,竟然也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