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還威風八面的惡僕,轉眼就是披頭散髮的狼狽模樣,臉上尚還掛着幾道指甲印,而店主夫婦兩個顯然已經驚呆了,繡娘卻還筆直地膝跪在地,不無擔憂地看向艾綠。
十一娘也在打量艾綠,小小的個頭,也不知哪裡積蓄了這多蠻力,卻是生得眉清目秀,是個美人胚子,這時並不知道自己闖了禍,還衝僕婦直瞪眼,壓根就無懼怕之情,似乎察覺到十一娘在打量她,“忙裡偷閒”地看了過來,一怔之後,竟然迴應了十一娘莞爾一笑,“兇猛”的神色便蕩然無存了,竟有眼波明亮。
不過這時並不是與小美人“眉目傳情”的時候,十一娘很快將目光移開,看向好不容易纔從地上爬起來的惡僕,這時更顯猙獰。
“大膽狂徒,你們可知是向誰舉刀?”
九娘被這惡僕氣得胸口疼,冷笑道:“不就是元相國家中幾條惡犬麼,惡犬傷人,難道不當棒殺?”
“你!”惡僕咬牙切齒:“究竟是何人,敢對相國不敬?”
“相國在哪兒呢,我們何曾對他不敬了?”十一娘這時才緩緩開口,她輕輕一拉九孃的衣袖,示意她不要理會這事。
賀淇被誅,豫王有意淡出朝堂,得罪太后爪牙對豫王府並無好處,九娘如今畢竟是豫王府的子媳了,雖是路見不平,但十一娘卻不能眼見她惹上麻煩。
這個麻煩,最好還是由十一娘自己來惹。
做爲太后“親信”,她可不用對元得志退避三舍。
所以她這時慢條斯理地開口:“我剛纔在這可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你等自稱得元夫人授意,先是逼良爲奴,再是強搶民女,可是將人往死路上逼,別說你等大有可能是冒名頂替,意欲陷構元相,就算真是奉令行事……那也是你等主家違法仗勢欺人,難道還不準旁人仗義執言主持公道?你問我是何人,我也不妨告訴你,我出身京兆柳,族中行十一,舍父任職秘書省少監,今日這閒事,我還一管到底了。”
“柳十一娘,好,很好。”那惡僕卻也不懼,冷笑兩聲,居然仍對店主喝道:“這事可沒完,別以爲就能脫身,賤人不入元府,只有死路一條,我今日把話摞在這裡,你們等着瞧。”
竟然揚場而去。
九娘簡直不敢置信:“元相國竟敢如此張狂?”
“爪牙無知而已。”十一娘輕輕一笑:“什麼元夫人,九姐莫不是忘了,元大相國之正妻可被他棄之祖籍不理,這僕婦口口聲聲之主母,應當是那姚姬。”
九娘這才反應過來:“你不提醒,我還真沒想起來。”便對那店主一家輕笑:“不需在意,惡僕不敢將你們如何。”
店主卻沒這麼樂觀,唉聲嘆氣道:“兩位小娘子既然出身望族,當然不懼相府姬妾,可小人不過一介商賈,無權無勢,這下得罪了權貴,在長安是萬萬無法立足了。”
“可你也不能眼看義女被逼走投無路,自絕性命吧?”九娘難以理解這店主的軟弱:“這可是在京都長安,天子腳下,爲何如此畏懼,我就不信,元相國真敢無視國法強搶民女!”
“兩位小娘子這麼一插手,元相或許會有所顧忌,只是……堂堂相國要報復一介商賈,又哪隻逼迫一種手段?”店主懊惱不已:“許多辦法,可都能殺人不見血,讓小民有苦說不出。”
“九姐,店家這話也並非危言聳聽,要是真被元相記恨上了,他們的確難以再長安立足。”十一娘自然比九娘想得深遠,這時問道:“你究竟是因爲什麼得罪了姚氏?”
“還能爲什麼,都是爲了這門營生,那姚娘子前些日子來敝店,開口就要定製十套衣裙,根本不待小人分辯,甩下定金就走,說是一月後來取衣,即便小人不顧手頭訂單,日夜不眠趕製,也不可能在一月之內製成十套衣裙,當時也沒想到堂堂相國夫人竟然如此蠻不講理,小人好聲好氣奉還訂金,解釋難處,被狠狠喝斥一頓,趕了出來,今日竟上門逼迫。”
“真是豈有此理。”九娘又再義憤填膺。
“如今之計,要麼你們便讓那姚氏趁願,將這繡娘送去元府,要麼只好遠離長安避禍。”十一娘說道。
店主又再擡眼看了看義女,苦着臉沒有說話。
他那娘子卻流着淚請求:“兩位小娘子,小店已經收了許多貴人給付訂金,倘若不能履約,只好賠付,可不瞞小娘子,我們一家,原籍是在揚州,就是因爲得罪了當地權貴,不但賠了多年積蓄,還欠下一筆鉅債,在揚州無法立足,是抵了祖宅借了倍貸,原是打算着能在長安立足,努力償清借貸贖回祖宅,這麼一鬧,不但不能贖回祖宅,只怕我們一家只好流亡了……只是,巧娘雖非我夫妻二人親生骨肉,她之生母重前也是繡娘,一直爲我夫妻二人僱工,病逝前含淚託孤,我們與巧娘情份非同一般,當然不能眼睜睜看着巧娘被逼死,如今之計,只好跪求小娘子幫人到底,爲我一家,指條生路。”
說着一手拉着巧娘,一手拉着艾綠,三人一齊跪下,店家娘子細心,留意見十一娘對艾綠似有好感,又不似九娘衝動,看上去更加沉穩,既然先前仗義執言,說不定有辦法讓她一家化險爲夷。
“小娘子若開恩,妾身甘願賣身爲僕,報答小娘子恩情。”
“阿母!”巧娘大吃一驚,沒想到義母竟說出賣身爲僕的話,也泛紅了眼圈,似乎沉思良久,這才咬牙說道:“小娘子若答應援手,巧娘願簽下賣身契,只求小娘子寬限數載,讓巧娘以一手繡活先爲義父義母償還借貸,以報答養育之恩。”
“諸位先起身說話。”十一娘扶起了店家娘子,問道:“這間衣坊,難道就巧娘一個繡工?”
“小人父祖便經營衣坊,在揚州小有名氣,小人接手後,一度也曾聘有數十僱工,只恨小人一時圖利,落入他人陷井,不得不背井離鄉另謀出路,那些僱工不願遠走他鄉,小人也再無餘財另僱人手,多得巧娘,自己研練出仿繡鋪翠之技法,方能讓霓珍衣坊生意興隆。”那店家答道,倒不提他在配色,裁製上的專長。
“我知道你們本是良人,若非逼於無奈,當然不願賣身爲奴,我也不想強人所難,我的確有辦法讓你們不受權貴逼迫,但只不過……未知店家與巧娘,是否願意將自身所長傳授僱工?”十一娘問道。
九娘早已聽得目瞪口呆了。
“巧娘願意。”聽說不用賣身爲奴,女子一口應承,那店家似乎有些猶豫,到底還是點了點頭。
“你們可將衣坊轉讓予我,我們再立一契,我出本金,擴大經營,衣坊事務仍由你夫婦二人主持,營利你們佔三成,條件便是將技藝傳授僱工,十載之後,你們可自營商鋪,不過在十年之內,你們必須聽令予我,若是答應,立即便能立契,不過爲防有人暗算,巧娘我先帶走,我會留下人手來照應,不怕有人上門尋釁。”
“可那些訂單……”
“不會耽擱,巧娘雖然不在鋪子裡,照樣可以趕製繡活。”十一娘笑道。
店家雖然不願受制於人,但眼下已經沒有了別的選擇,再說十一娘還答應他投注本金擴大經營,顯然有利於儘早清償借貸贖回祖宅,更加有利的條件是,他也算有了權望做爲靠山,將來再不懼被豪強迫害,他是商人,對利弊得失分外敏銳,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多謝小娘子援助之恩。”店家長長一揖。
回程途中,九娘忍不住心中疑惑:“我便知道十一妹不會見死不救,可十一妹爲何要定下那些條件,十一妹難道想要經商?”
當然不是,她可沒有這多閒心,但其中緣由,十一娘這時也無法向九娘解釋,只是笑道:“我就是看不慣那姚氏囂張跋扈,忍不住挫挫她之氣焰,但若不是用這法子,保得住店家一時,還能保他一世?如今店鋪都已易主,別說姚氏,便連元相也只好罷休,那店家也值得同情,雖說時運不濟,本事卻有,我乾脆助他一把,只我投了本金,當然要獲得利益,因爲我可沒這麼多錢財,將來還得靠晉王殿下注資呢,若只是陪着賺把吆喝,晉王殿下哪會願意?”
不是十一娘小器,她是真窮,這些年雖然因爲子建兄妹相助獲利不少,都花耗在了蓄養私兵上。那可是個無底洞,眼看着連將來的妝奩都得往裡面悄悄地填,所以也只好訛詐上晉王這個大財主了。
只不過,擴營霓珍衣坊的確是爲晉王大業計量,對於這事,十一娘一點不覺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