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最終失望而歸。
她縱然蠢笨,儘管狂妄,在參透晉陽王府諸多隱情之後,也確然心生饒幸,她以爲賀燁既然並不在意她曾經的過錯,便大有可能答應放她出宮,容她與兒子團圓,太后雖然失勢,父親不大可能再權傾朝野,但就算被罷職,豐厚的家業也能保她母子二人錦衣玉食。
可皇后的警告到底讓她幡然醒悟,她之所圖,無異於癡人說夢。
她是皇帝潛邸時的姬媵,卻與外男私通苟且,並珠胎暗結生下孽種,這事若然張揚開去,皇帝豈不受盡天下恥笑,天子龍威何存?
而她的孩子,爲良人領養,被養父母視若親出,如今已經得以啓蒙,受教於官學,雖非大富大貴,但身世清白,前途可期,孩子並不知道有她這個生母存在,而且親生父母都是德行敗壞之人,如果孩子知道這些,知道是非婚所生的孽種,又將怎麼面對師友,恐怕這一輩子,都無法昂首挺胸的生活,如果她執迷不悟,更有可能激怒天子,那麼她的孩子,便會死於帝王之怒,他好不容易纔長這麼大,據皇后說聰敏好學甚知上進,如果因爲她的執念而葬送性命,何其無辜何其可憐,她這母親,又何其可恨何其無恥。
是的,她不該得寸進尺,不該再打擾孩子的人生,她應該慶幸孩子能生活在陽光之下,永遠不要知道背後的罪惡,不能讓孩子知道生父狼心狗肺,生母水性楊花,更不能讓孩子知道是生母手刃生父,他的身世如此不齒又卑賤。
只要她守口如瓶,孩子就能得到幸福,而那樁骯髒的過往,終將被時光湮沒,不,是一直被時光湮沒。
元媵人幡然大悟,可聞知這樁秘辛的高內官卻驚恐莫名。
皇后有意讓他在旁聽聞,當然不是因爲對他的信任,故而宦官這時牙關亂顫,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皇后根本不懼他將秘辛張揚,說明打定主意是要將他滅口,否則就算元氏憂懼兒子安危,不敢承認此樁醜事,太后就算得知,無法察實那孩子去向,總不能空口白牙質疑聖上,可皇后早便背叛太后,甚至到如今仍然愚弄太后,這事若被太后得知,豈不將皇后恨之入骨?雖然皇后有聖上撐腰,大不至於畏懼太后,然而皇后有意虛以委蛇,怎能不在意太后察知實情。
滅口!皇后一定是有意將自己滅口!
自己這時可是在蓬萊殿中,就算呼救,也傳不到長安殿去!
瞬息之間,冷汗已經遍佈背脊,高玉祥根本無法鎮定亂轟轟的腦子,他大聲喘着粗氣,心如死灰連求饒的話都無力出口。
“我一直以爲,高內官是聰明人。”
突聽這一句,高玉祥簡直想要放聲大哭:奴婢哪裡聰明瞭?求皇后明示,奴婢改過還不成?
“至少,要比竇輔安更加懂得明哲保身。”
直到再聽一句,高主祥方纔怔愕,轟轟亂的腦子裡閃過一絲清明,難道,難道是……
他匍匐地上往前爬了幾寸,又纔敢顫顫兢兢擡起頭來,他從未發現過皇后竟然有如此狡黠的一面,似笑非笑着,眼底流光迴轉高深莫測。
哪裡還是太后面前謹慎恭肅的女子,雖仍正襟危坐,風姿卓絕機變萬千大見端倪。
太后上當了,這一步真是輸慘了!
不過,皇后又分明遞來一支船漿,有意讓他離開太后那艘沉船。
是,這是機會,看來他並非沒有可能抱緊帝后的大腿,那麼又何必留念太后的羽翼?
太后已成籠中鳥,落毛鳳凰不如雞。
求饒的話這才能順暢出口:“奴婢但憑皇后驅使,決不敢違令。”
十一娘頗有耐心與韋太后繼續演戲,卻大不至於耗廢心機應對一個宦官,高玉祥被公然安插在蓬萊殿,她若是時時處處防範,豈不辛苦又毫無必要?所以自從答應“接收”這宦官,十一娘便沒打算遮掩,橫豎直到她與太后“開誠佈公”之前,高玉祥是無論如何都不得行動自由了,那麼是否知道內情,又哪裡重要?
韋太后也當然會理解,倘若高玉祥調入蓬萊殿,還能往長安殿公然通風報訊,賀燁又哪裡會信任十一娘?這幾乎顯明十一娘心向於她,所以她不會在意高玉祥行動受限。
之於是否能容高玉祥一條生路,全看這個宦官是否真懂得明哲保身,對十一娘而言,可謂無關痛癢。
當然,她根本不會相信高玉祥的誓言,微微一笑道:“高內官乃聰明人,相比竇輔安,卻少生一根忠骨,但憑驅使這話,今後也無需再強調了,你乃太后親信,深蒙太后恩惠,如今爲求自保,便背棄舊主,我可不敢信任你會忠心不二,罷,你不要急着辯解,自古艱難唯一死,以自保爲重也算不上大奸大惡,榮華富貴我不能給予,不過將來,別宮遊苑,予一清閒之職讓你殘生安寧,不至提心吊膽死於非命,這就是聖上與我惠賜,若內官心懷不甘,我也可以予你痛快了斷。”
高玉祥這時只求活命,哪裡還敢企圖榮華富貴?
“奴婢恩謝帝后寬容,奴婢無能,並不能助益帝后些微,又怎敢企求厚賞,只望盡綿薄之力,爭取螻蟻之安。”
果然是個聰明人,得到的只是生路,當然便不會再行險惡之事。
十一娘也省卻了委婉,直言道:“我知道太后對我未必盡信,囑令你來蓬萊殿,輔助我任免後宮人事,必定授意你有所保留,不會真將心腹之人一一告訴,事實呢,要害之職已然革新,弒君大惡太后深知無法得逞,以爲某些微末之職縱然保留,我也不以爲重,故而你有所保留,大有希望瞞天過海,比如將某些親信,說成見風使舵之輩,唆使我收留利用,但事實上,他們卻只會聽令於太后,關鍵之時,未必不成隱患。”
高玉祥心服口服:“殿下明鑑,太后確有此打算,關於名單,奴婢不敢任何隱瞞,可奴婢不得不提醒殿下,太后心機之深,對奴婢也可能有所保留。”
“你只要將你所知稟報不存遺漏。”十一娘也知道韋太后老謀深算極爲多疑,不可能真將根底都交給旁人,但高玉祥若能把絕大多數耳目,哪些是死忠,哪些乃趨利,一一告訴,對於她整頓後宮當然更加便利,縱然有漏網之魚,只要不居要害之位,暫時無礙。
還有就是內察衛,爲高玉祥掌管,得到這份名單,便能剷除百官望族內部太后所設暗線,對於杜絕隱患,當然具備積極作用。
不過十一娘更加關心還有一點:“穆宗帝一直被太后軟禁,當然會對太后小心防範,太后究竟是怎麼能夠得逞,毒殺穆宗,還有公羊氏遺後,深諳奇毒那人,現下身在何處?”
高玉祥再次忍不住震驚:“殿下是怎麼得知……”
帝后甚至能夠篤斷穆宗帝乃被太后毒殺,以及連公羊氏的存在都一清二楚,高內官是真不知太后的根底,還有多少能夠隱藏,萬幸是他於帝后,仍有些微作用,總算還有一線生機,不至於爲太后殉葬。
一切盡在敵方掌握,韋太后這回是當真一敗塗地,再無翻身之幸了!
此日傍晚,賀燁忙完朝政公務,御駕當然會往蓬萊殿來,剛入殿門,便見高玉祥擺也一臉顫顫兢兢的諂媚顏色,匍匐在地恨不能伸出舌頭來舔/他的靴子一般,賀燁萬分嫌棄地皺着鼻子,一腳蹬在宦官的肩膀上:“離朕遠點。”卻見那宦官就地打了個滾,居然靈活地保持匍匐的姿態,很識趣的沒有再靠近,但光看他的背脊,居然還能看出諂媚奉承的嘴臉。
賀燁都覺歎爲觀止了,心說這宦官難怪能得太后寵愛,溜鬚拍馬的功力的確爐火純青,不過這套本事,想必在他家皇后面前毫無用武之地,要論阿諛奉承,皇后更加喜歡江懷的不動聲色,不對,皇后怎麼會喜歡閹宦!閹宦也是男人,皇后哪裡會喜歡外男!
於是喜吟吟迎出來的江懷,莫名接到了皇帝陛下冷厲的注視,整個人都僵硬當場,再不敢跟進室內獻殷勤,直到聽見陛下熱情四溢與皇后寒喧的聲嗓,他才如釋重負輕鬆了脊樑,到底還拉住了一個宮女,指着自己的臉:“我今日看上去晦氣否?”
宮女也是玉管居時的舊僕了,言行並無太多拘束,笑着道:“有那麼些晦氣吧,聖上喜怒無常,內官今日最好離遠些。”
喜怒無常的皇帝陛下這時已經張着手讓十一娘除去外衣,換上一件日常穿着的圓領袍,腰間解了鞶囊,足下褪掉錦靴,盤着腳坐在榻上,很鬆弛的斜靠在憑几上,眉梢眼角全是笑意,點着高玉祥的大名:“皇后今日把他怎麼了?像只狗一樣守在門邊,一見我恨不能伸出尾巴搖兩搖。”
十一娘便把收服高玉祥的事說了一遍,強調公羊氏的下落:“確定是跟太后東逃,只賀洱喪命後,不知所蹤,連高玉祥都不知太后把此人安置何處。”
但並沒有在宮中,卻是能夠肯定的,否則賀燁也不至於連這麼個人都翻不出來。
“賀洱之死,此人必定是幫兇之一,畢竟是弒君,韋太后想必也不會讓此人落於他們掌控,但她最信任者,除了竇輔安,便是高玉祥,要是連這兩人都不知公羊氏去向……”
“姚潛。”十一娘說出兩字。
賀燁深以爲然:“我已着人對姚潛緊密盯防,就算公羊氏在他手中,暫時也不怕他們興風作浪,今日你見太后應當順利,否則高玉祥也不會在蓬萊殿當看門犬了。”
十一娘道:“順利,不過太后倒也給我出了個難題。”
“哦?難不成太后喪心病狂,立馬授意你把我毒殺一了百了?”
十一娘望身賀燁笑得白牙森森,顯然並非有意試探,簡直哭笑不得:“陛下貴爲一國之君,怎能拿龍體安危玩笑?太后若真如此喪心病狂,難道我還會左右爲難不成?太后是警告我,不能讓秦孺人居貴妃之位,但燕國公一門立下功勳,秦氏在潛邸時便居孺人品階,晉封四妃之首也算理所當然,若我諫阻,豈不會讓陛下爲難,可若我不阻,太后又會疑心我並不願唯令是從,雖說拆穿了也不要緊,我卻擔心有損陛下計謀,想來想去,少不得如實稟奏,但憑陛下意願。”
她話音才落,臉上就被賀燁的手指伸過來輕輕一刮,皇帝陛下的笑容越發白牙森森了:“皇后不用試探聖心,我壓根就沒打算封秦氏爲貴妃,皇后可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