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清晨,長安城都是在聲聲擊鼓中徹底舒醒,隨着大明宮內鐘鼓樓上第一聲撞擊,至承天門鐘樓,至東、西二市,一百一十座市坊鼓樓次第響應,各處坊門大開,宵禁解除,宣告嶄新的一日就此拉開序幕,而晨鼓響時,往往天色尚未大亮,尤其是在陰冷冬季,被鐘鼓聲驚醒的百姓恍恍惚惚睜眼,窗外依然是一片黯淡。
只是對於東、西二市的鋪主掌櫃而言,早已經梳洗着裝,雖然明知客人們不會這麼趕早前往集市採購,他們卻需要在宵禁解除時就趕往鋪子裡張羅忙碌,灑掃店堂清點貨物,等着城門大開趁早入城的行商車隊運抵貨物,抑或是自家庫存從城郊送達,總之必需趕在午時前將一切打點停當,如此當午後客商雲集的繁忙時候,纔不會手忙腳亂耽擱生意。
東、西二市自前朝時起便是京都商鋪集中之地,二市不設民宅,下晝閉市後也不許商戶宿留,因而不少鋪主掌櫃都將居宅置於西市周邊四坊,以便日日清晨及時趕往開張。
溫掌櫃今年已經滿了四十,他原本也是官家之後,奈何祖父被肅宗帝治罪,家門從此落魄,溫掌櫃早年也曾有重振家業的雄心,一度打算取明經入仕,蹉跎十載卻毫無收穫,最後志氣消磨一盡,終於向現實低頭,受聘於東市一綢緞鋪擔任掌櫃,轉眼也已經過了十年。
相比鋪子設在西市的同行,溫掌櫃從位於懷德坊的居宅前往東市就顯得極不方便了,還必須得繞一截路穿越朱雀大道的通禁,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東城諸坊爲貴族官宦聚居地,哪容他一介商賈僱工佔據哪怕一間陋居?
好在大周並不禁平民乘馬,溫掌櫃的東家也是大方人,爲了方便溫掌櫃日常起居,專門給他配了一匹坐騎,溫掌櫃騎着馬悠哉遊哉穿街過坊,似乎也能找到些微朝官趕早上朝的感覺,聊以自/慰,他倒也並不厭煩這樣的生活。
勵新六年臘月二十八,溫掌櫃照常騎着馬兒不急不忙抵達東市,在更加靠近自家綢緞鋪的西側門踏鞍下馬,因爲眼看着一路入內將有不少熟人,所謂和氣生財,免不得相互舉揖招呼寒喧,他若大剌剌地騎在馬上就顯得太不禮貌了些,有失官家之後的德行。
溫掌櫃頗知經史,很有幾分溫爾儒雅的文士風度,他卻又從不擺官家之後的架子,甚是平易近人不說,慣常又憐老憫弱樂於助人,故而在鄰里間風評甚好,也是有些威望的人物,一路過來與他客套者比比皆是,唯有與對門卓掌櫃那老頭子,因爲都是開着綢緞鋪,屬於競爭對手,所以很有些話不投機,兩人尋常要麼互不搭理,要麼相互調謔,但紅臉吵鬧之事卻也從未有過。
這日溫掌櫃一路寒喧着終於到達自家商鋪,見幾個僱員已經候在門前,他先是稱讚了僱員們勤快準時之後,揮手下令移門開張,自己一手負於腰後,一手輕拈短鬚,咪着眼去瞅天邊幾片隱隱透出朝暉的浮雲,趁這閒睱琢磨着切合意境的詩句,卻忽然感覺到似乎有人正在慌張的窺視,溫掌櫃敏銳的目光一轉,就與老對頭卓掌櫃來了個四目相接。
老小子,不知又在琢磨什麼陰謀詭計。
溫掌櫃冷哼一聲,轉過身給了賊頭賊腦的卓掌櫃一個背脊,待僱員們將幾扇大門盡數敞開後,他才施施然邁入殿堂。
“掌櫃,快看這是什麼?怎麼看着像是血書呀,小子只識得天子、王、不幾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雜工率先發現地上的紙卷,展開瞧了半響也不明就裡,乾脆遞給了尋常便好爲人師的溫掌櫃爲他釋疑。
哪知溫掌櫃接過一看,竟像是被紙卷咬了手般立即拋出老遠,一張臉瞬時煞白,似乎連牙齒都在顫顫作響,那驚怖的情態讓僱員們面面相覷,眼睛都集中在那張紙捲上,不知這突然出現在鋪裡的事物究竟有什麼名堂。
溫掌櫃尚在發愣,肩上捱了輕輕一拍,幾乎嚇得他魂飛魄散,轉臉瞧見同樣面無人色的卓掌櫃,手裡拿着一頁紙卷:“溫掌櫃,貴店也發現了這事物?你說說,這可怎生是好?天子崩、晉王死、韋氏篡……”
他話未說完,嘴巴就被溫掌拒一把捂緊。
“老卓,這可是匿書,依律不能拆閱,你還敢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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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律定,收匿書不能拆閱、隱藏,應立即上呈官府,否則與投書者同罪。
卓掌櫃也被嚇了一跳,竟失口咬到了溫掌櫃的手指,他也顧不得倒歉了,只顧着澄清:“可怨不得我,從沒收過這等事物,再說就這一張紙丟在地上,我還道是哪個客人不小心丟遺之詩稿,也沒個封皮竹筒,我隨手就展開了,這也叫拆閱?”
兩人之間雖有嫌隙,這時遇見這番飛來橫禍卻都沒想到要相互陷害,卓掌櫃也是明知溫掌櫃比他更有見識,纔不計前嫌過來商量主意,聽得不過看了一遍紙上文字就涉大罪,也是魂飛魄散,對溫掌櫃提議先交官府之事自然不敢有異,也顧不得鋪面裡的事務了,趕忙就往宣陽坊的萬年縣廨出首。
又說自從毛趨獲罪貶黜後,京兆尹的職位便終於落到韋元平一黨手中,這也是太后早前意欲達成臨朝,思來想去還是自家兄長足以信任,於是韋元平的妻兄童子安,便兼任了京兆尹一職,但童子安這人原本就沒什麼本事,也並非科舉出身,更沒有在地方歷練過,完全不知如何治理民政,好在他也明白自己不過就是個掛名,一應事務放手交予兩個少尹以及各部參軍,或者與頗得韋相器重的長安令宇文盛商量着處辦,上任以來,倒沒遇見過重大事端,這京兆尹就當得十分悠閒,簡直就是白享高官厚祿,一點不需操心。
京兆尹不同於各級縣令、刺史,因爲多由朝臣兼任,是以並不一定要住在公廨,童子安便是照常住在私家,他雖然還有個朝臣的本職,然而眼下又不需要早朝,這大清早的尚還高臥榻上呼呼大睡,哪知東、西二市一夜之間就涌現出上百封匿書,長安、萬年二令接報後當然都在第一時間上告京兆府,出了這般眼看就要翻天覆地的大事,兩個少尹哪敢自作主張,自是要來知會長官童子安。
童子安被打擾了睡眠,起初還十分不滿,待聽屬官稟報了事由後,嚇得一屁股蹲坐榻上半天回不過神:“天子駕崩?天子駕崩了?這是何時之事?我昨晚還同韋相一處飲酒,怎麼沒聽他提過?”
二少尹擦汗:“明公,這應是有不軌之人散佈謠言企圖作亂,明公還應立即上報韋相!”
韋大相國到底位高權重肩負大任,雖然昨晚也在開懷暢飲,這時卻已經梳洗更衣準備入宮了,剛剛纔上馬,就被妻兄堵住了道,童子安的魂魄這時仍未歸竅,於是開口便是一句:“妹婿,天子駕崩,你可曉得?”
韋元平差點被這句話嚇得摔下馬背,好容易才問清了事由,若不是看着童子安比他年長,簡直恨不得提腳就踹:“此乃逆謀罪行,有心散佈謠言意欲生亂而已,天子若真……我焉能不知?!”
當即交待童子安追察投書者:“謹記要密審,切莫聲張,你若辦不好,交託屬官與宇文盛處治。”
雖然韋元平也算做出了及時應對,可因爲投書甚多涉及甚廣,大周百姓又沒那麼忌諱朝政,關於天子崩、韋氏篡的謠言還是免不了傳揚開來,尤其是一直野心勃勃的汝陽王賀淇,他在京兆府與不少貴族府地都已安插內線,傳書之事立即被他察知。
天子倘若駕崩,並無子嗣繼位,晉王賀燁作爲先帝嫡子理應“兄終弟及”,但倘若賀燁已然遇害……難怪韋太后昨日要詔叔父義川王入宮,甚至還將小堂弟賀洱接入禁內,韋氏這是要……果然是要篡權呀!
汝陽王立即熱血沸騰——
韋太后若立賀洱,必然是會藉口其爲皇室近支,但自己纔是洛王嫡長孫,哪裡輪得上那襁褓小兒?不行,不能讓韋氏得逞,我賀周江山豈容婦人禍亂?我才應是貴不可言天命所歸!
汝陽王立即行動起來,他要去找宗人令,叔公南陽郡王出面主持大局撥亂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