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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過了中天,對面的山坡仍然沒有人影。幸納依舊神色從容,但其他後金兵已經漸漸開始走神,有些甚至互相低聲交談。
旁邊的白甲兵幾次欲言又止,夏天蚊蟲多,雖然這些人都曾在山林間磨練過,但到平原地區久了,沒有怨言是不可能的。
他看看其他人的狀態,終於忍不住要開口,卻見幸納輕輕伸手,“出來了。”
白甲兵連忙住口,轉頭看向一里外的斜坡,只見三個全身覆蓋着荒草的東西剛剛站起,慢慢往山頂移動,後金兵的哨騎從來沒有這副打扮,肯定是那支明軍,他們的僞裝做得很好,即便是現在,如果幸納沒有指着方向,也不容易看出他們的行蹤。
幸納也在心中讚歎,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登萊兵斥候的僞裝模樣,天聰三年他也隨軍入關,從固安之戰後便開始留意這支獨特的明軍,後來錦州時候他也看到了祖大壽鐵甲家丁的作戰,都十分勇猛,看起來南蠻子也是有勇士的。
白甲兵慶幸自己剛纔沒有和幸納爭執,連忙招呼其他甲兵,讓他們一起留意山坡上面,其他後金兵一見敵人出現,都聚精會神的觀察周圍,一邊等着幸納的命令。
白甲兵佩服的向幸納問道:“幸納,咱們是不是跟上去?”
幸納擡頭看看天色,然後冷笑道:“這幾人和咱們派出去的幾人一樣,都是釣餌。”
白甲愕然,“那咱們跟不跟?這些明軍頗爲狡猾,東屏山南北太長,若是從山下追。很容易被他們從山頂看到,直接上山的話,接近山頂處都是陡坡,馬匹上不去。”
幸納點點頭,“確實如此,讓達哈帶人去追,這些明軍在翻山,馬匹必定在東坡,那邊應當還有接應的人。讓達哈小心埋伏,不要進林子。”
白甲低聲道:“那追掉了怎辦?”
幸納冷冷道:“你和我留在此處,等那剩下的明軍現身,我們走北面追蹤他們。這些明軍不好對付,必須讓達哈從南邊吸引他們注意。我們纔好從北面行事。”
“要不要多留兩個人?”
“不必,咱們是去追蹤,人多不便,就你我二人。”
白甲擔心道:“這夥明軍如此狡猾,萬一途中有人接應,達哈他們恐有危險,達哈可是十四貝勒的親信。。。”
幸納面無表情的低頭想了一下。按他的意思,不會管些許的損失,他只想找到明軍隱藏之處,然後大軍一股腦滅掉是最划算的。但正白旗在八旗中算比較特殊的。阿濟格和多爾袞兩兄弟大概各領十多個牛錄,最先的旗主是阿濟格,多爾袞是崇禎元年才擔任旗主,阿濟格作爲哥哥反而居於弟弟之下。思想上有包袱,態度便擺不正。旗中事務不太配合,兩人基本上是各管各。
幸納自己是阿濟格所屬牛錄之下,達哈卻屬於多爾袞,幸納即便再勇武,也不敢輕視旗主,只得搖搖頭然後說道:“若是遇險,咱們就不再跟蹤,先拿下那些明軍。”
白甲答應一聲,很快去通知了達哈,待那幾個明軍消失在山頂,達哈領着其他十多個甲兵走出樹林,往南繞過東屏山。
果如幸納所料,山上的草叢中,還趴着三個人,李濤這組七人,除了剛纔三人外,東坡還有一個馬樁子。
齙牙看着樹林中跑出的十多個建奴騎兵,不由嘿嘿一笑,“果然還有韃子。都穿的鎖子甲,但老子估摸着,最少有兩三個白甲兵。”
李濤長長舒一口氣,“十多個人,不過既被咱們知道了,他們也就沒啥搞頭。”
齙牙咧嘴道:“咱們要不要斬幾個腦袋?”
“當然要,不然老子就晚間再撤了,何必白天冒險,咱們走。”
。。。。。。
李濤三人騎着馬在丘陵間穿行,兩人警覺的觀察着周圍,這附近他們來了多次,已經十分熟悉,可供掩護的樹林、河流可涉渡的地點都非常清楚。
他們儘量不在山脊行走,以免顯露出明顯的身形,因爲他們前面不遠就是那一隊後金兵。這隊後金兵正悄悄跟隨在四名特勤隊員身後,同樣十分嫺熟的利用山丘和林木隱蔽着自己。
三人牽着馬又渡過一處河流後,李濤看到了一棵折斷的小樹,這棵樹混在茂密的灌木中,如果不是特意觀察,根本無法看清楚已經被折斷,這是前面幾名隊員留下的暗記。這裡原本是他們的匯合地點,如果前面隊員先行離開並折斷樹枝,便表示他們發現有敵人跟蹤,李濤便需要去下一接應地點參與援助或攻擊。
李濤看到小樹便放下心來,這說明前面幾名隊員已經發現跟蹤者,而且還知道人數不少,否則就會在此處伏擊,既然他們知道敵人不少,那麼便不會被那些後金兵輕易追上,李濤的前後夾擊計劃就有可能成功,這些能當哨騎的建奴至少都是五年以上的老兵,是後金真正的中堅力量,殺一個沒那麼容易補起來。
李濤按下有些興奮的念頭,上馬繞路趕往接應地點,那裡離隱秘營地不遠,有一組特勤隊會在那裡接應。稍稍走遠後,兩人都打馬加速,他們都急着趕路,沒有留意到身後兩百步外還有兩人在跟着他們。
這裡離復州已有三十里,自從漢民被斬殺一空之後,沃野荒草叢生,兩人行走其中,四周荒涼的原野顯得十分安靜,只有一些鳥鳴和昆蟲的鳴叫,馬蹄踩在荒草中,發出的蹄聲也變得沉悶,但這很符合李濤現在的希望,這樣能避免蹄聲傳遠。
他們很快到了接應地點附近,這裡是一片丘陵的出口,再往前便是尖子山,他們的營地就隱藏在尖子山中。李濤和齙牙躲藏的地方在設伏地南邊的一個樹林。有一條林間小道可供通行,他們在設置這個接應點的時候,就準備了預案,這條小路是建奴慌亂中最可能選擇的方向。
三人熟練的取下馬背上的攜行包,裡面分格放着絆馬索、鐵蒺藜,齙牙還有一副地弩,他們在拐彎處連着拉了兩道絆馬索,又隔開一點拉了最後一道,以對付那些能跳過前兩道的騎兵。最後在前後各鋪設了六道繩連的鐵蒺藜。最後在前後扔了些單個煮過毒的鬼箭蒺藜。
他們都是幹慣這些事情的,三人沒有任何交談,很快便安靜的做完。一切安排好後,李濤幾人便隱伏於林中,他帶着另一新隊員在一側。齙牙牽着三匹馬單獨到了另一側,將馬匹栓在了林子深處,三人各自將短銃檢查一遍,又拿出了弓箭。
埋伏好後,林中又變得靜悄悄的,李濤靜靜等着另外一邊的伏擊,遠處一聲鳥鳴。學得惟妙惟肖,李濤向對面的齙牙打個手勢,幾人同時取出重箭,搭在了弓弦上。
寂靜了片刻。突然一聲猛烈的爆炸聲從北面傳來,那處冒出一股濃重的白煙,帶着無數破碎枝葉飛上天空。林中羣鳥驚飛,林間小路上各種小獸狂奔亂逃。雖然隔着兩百步,李濤仍感受到了地面的輕輕震動。
兩顆小石頭啪啪落在小道上。李濤探頭看了一眼,知道是那邊設置的地雷,這就是特勤隊的奇怪武器之一。
早在宋朝便有原始地雷的應用,到明初時候,《火龍經》中便記載了專用的連環雷,經過兩百多年緩慢發展,與其他火器一樣,到晚明時出現了很多種類,有自犯炮、伏地衝天雷、萬彈地雷炮等十餘種,最先進的已經採用觸發方式,使用鋼機發火。鋼機發火的觸發雷,戚繼光便曾在薊鎮用於城下防禦,其中威力最大的,便是特勤隊最喜歡的萬彈地雷炮。
自從文登燧發槍大規模應用後,工坊也開始用燧發機試製地雷,使得點火率比鋼輪地雷提高一大截。萬彈地雷炮採用絆發,下面是陶瓷容器的裝藥,上面鋪設碎石,屬於定向雷的雛形。這種地雷埋設方便,甚至可以不用攜帶外殼,帶着一包火藥到地方後尋找一處合適的地方,在道路側面有壁處挖坑打洞,洞口呈喇叭狀斜指前方,再就地砸一堆小石塊鋪設在上面,最後掛上燧發機便可,既能絆發,也能用人拉發。
李濤不用想便知道那些建奴肯定損失慘重,那邊隱隱傳來慘叫和弓弦震動聲,喊殺聲漸漸往南邊而來,李濤藏身在一棵樹後,靜靜等待着,最好的時機是建奴被絆馬索摔成一團的時候,後面的騎手也會停下,那時目標都是停止的,他們就可以用精度更好的重箭先殺傷數人,然後抵近用短銃攻擊,這樣能有效殺傷敵方,也能造成對方極大的慌亂,給最後的肉搏減小難度。
馬蹄聲漸近,已經能聽到滿語的驚慌叫喊,李濤正要開始拉弓,突然一陣輕微的聲音傳入他耳中,雖然極其輕微,但讓他有一種熟悉而危險的感覺。
“蹲下!”李濤猛地將頭埋下,幾乎同時嘣嘣的兩聲震響傳來,一支重箭嚓過他的髮髻,咄一聲悶響插在他面前的樹上,箭尾猛烈的嗡嗡震動。那名新隊員沒來得及躲開,破甲錐撕開鎖子甲命中背心,那隊員全身一抖,軟軟跌倒在地上。
摩擦枝葉的聲響從身後傳來,有人在快速接近,李濤不知敵方人數,一個翻滾躲藏到樹的另外一邊,口中大喊道:“齙牙,後面有韃子。”
對李濤等人來說,形勢轉眼大變,他們想夾擊對方,現在反倒被夾擊,實際上幸納若不是想追蹤他們,早就可以對他們突襲,只是此時達哈等人顯然遭遇埋伏,又發現李濤等人佈置歹毒,如果不出手,達哈等人可能全軍覆沒,纔出手對付李濤等人,要接應達哈撤退。
齙牙他在道路另一側,他身經百戰,早已發現了情況,,探頭髮現那邊有人影正在急速接近,手中重箭疾射,目標靈活的一個閃身,箭支射中了一根樹幹。
一箭不中,兩個敵人轉眼已在十步外,李濤從樹身左邊剛探頭一看,正好見到左邊的韃子手臂猛揮,一支飛劍破空迎面飛來,李濤迅速縮頭轉身,右手的短銃對準記憶的方向扣動,豈知那建奴反應敏捷,槍響前便往右一閃,短銃轟鳴一聲打了個空。李濤也不管打中沒有,迅速的扔下短槍,抽出飛斧往另外一個建奴白甲投射過去。
另一側的建奴白甲躲過齙牙的重箭後急速奔來,他已看到李濤的身形,兩人同時投出,兩支飛斧在空中交錯而過。兩聲悶響,在兩人的急速閃躲下,都沒有砸實,李濤右臂被飛斧的鐵頭刮過,手臂陣陣發麻。
好在齙牙迅速衝出,與那白甲對打起來,解了李濤兩面受敵之苦。
幸納已繞過大樹左側,手中順刀直劈,速度迅捷無比,李濤不及喘氣便舉刀一格,噹一聲響,刀身上火花四濺,崩出一個缺口,一陣剛猛的力量襲來,李濤的戚家刀被壓到他自己的胸口,李濤被劈得踉蹌着連退幾步,然後仰天摔倒在地上。
幸納的第二刀緊跟着就來到,這次是對準李濤的腿部,只要讓對手喪失移動能力,便只有任他斬殺的份,李濤從未碰到如此兇猛的對手,他右臂此時完全無法擡起,千鈞一髮之時拼盡全力往側面一滾,幸納移動迅速,根本不給李濤起身的機會,馬上又是一刀斬向李濤腿上,李濤身體被旁邊一棵小樹擋住,情急之下兩腿一卷,刀鋒帶着血珠劃過,幸納沒想到這樣都能躲過,刀勢用得過猛,劈入了泥土中,給了李濤短短的喘息之機。
李濤顧不得看傷口,左手抓住小樹樹幹一翻身站起,此時幸納又一刀橫劈過來,李濤往側一躲,順刀將小樹樹幹嚓一聲砍斷,上半截樹身呼啦倒下,正好朝着幸納的方向,幸納左臂一揮將樹身砸得橫飛開去,再去尋李濤時,只見一個背影正在往林間逃走,同時還在呼喊道,“齙牙快跑!別打了。”
幸納一臉不甘,他沒想到這個明軍如此頑強,他這幾刀幾乎刀刀必取,最終卻只讓他受傷,幸納沒有時間去追擊,他轉頭趕向另一白甲那邊,白甲剛剛被李濤所傷,處於下風,齙牙聽到聲音後不敢以一敵二,乘着佔上風順利脫身,閃入了另一側的叢林。
幾人在生死間來回幾次,實際卻只有短短時間,此時建奴的逃兵都還未到達,幸納撿起地上李濤扔下的步弓,警戒着齙牙的方向,另外那個白甲不顧傷勢,揮着順刀將絆馬索一一砍斷,又把地上的鐵蒺藜全部掃開。
待到馬蹄聲接近拐彎處,白甲大聲用滿語提醒,路上傳來達哈的迴應,他們很快出現在拐彎處,十二個追兵只剩下七個,還有兩個是傷員,他們臉上滿是驚慌。
“你們先走,我來殿後。”幸納冷靜的聲調讓幾個逃竄的後金兵穩住心神。
等他們走過後,明軍追兵的蹄聲接近,幸納把鐵蒺藜重新扔到路上,只聽林子裡面有人喊道:“後面的,轉彎那處走慢點,建奴有兩人接應,有步弓。”
幸納聽出是開始那個受傷的明軍斥候,他嘴角的刀疤牽着着,拼出一個勉強算笑的表情,他轉身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然後回頭撿起地上李濤留下的短銃,對着林子裡面用漢語大聲道:“方纔的尼堪,你的火銃我收了,我叫幸納,記住,下次我定要取你人頭。”
幸納說完往來路跑去,很快消失在枝葉茂密的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