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的清晨,天色微亮之時,旅順土牆後旌旗飛揚槍刺如林,野戰火炮也處於運輸狀態,除了守備隊和兩個千總部處於防禦態勢外,登州全軍已經按編制集結,做好了出擊準備。但土牆上的陳新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因爲他眼前一片白濛濛的迷霧,旅順周圍大霧瀰漫,能見度不足十米。登州軍雖然提前做好了準備,突如其來的大霧打亂了陳新的計劃,
高鴻中當日在堠臺中頗爲動心,在後來的往來談判中暗示皇太極可能兩日後退軍。這位鐵桿漢奸態度的微妙變化說明,登州鎮的強大開始創造出許多不同的可能,那種勢不可見,但一旦造出來,對敵我實力的消長卻有着關鍵的影響,歷史上後金便是靠着幾次大勝積累起了勢頭,這種優勢會吸引各種勢力來投奔,或者主動提供一些方便。這次便獲得了這樣一個機會,但這場大霧來得很不是時候。
“大人,霧氣太大了,這個天氣後金兵也無法行軍。”
“不,他們能行軍。”陳新沉着臉否定道,“霧天最難的是進攻,尤其對咱們這樣要求陣形的軍隊。”
直等了一支菸的時間,陳新都沒有下令,劉破軍和朱國斌也沉默無語,他們這兩天帶着一羣參謀,興奮異常的制定了完善的追擊計劃,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霧讓一切準備都泡湯了。這樣的天氣下進攻對任何軍隊都是嚴峻的考驗,一個細小的意外也能造成一支連隊的潰散。
遠處響起一聲聲號角,那是登州的斥候在發信號,說明後金兵有一場動向,很快哨騎回來報告說後金兵有部分離營,動向卻看不真切。陳新心中猶豫着,後金軍依然有總兵力上的優勢,主動權並不完全在陳新一邊。這樣的霧天行動的話,搞不好就中他們的埋伏,而登州鎮擅長的陣戰和火力優勢難以發揮,倒是建奴擅長的散兵戰更容易發揮,登州鎮也有散兵作戰的能力,但與後金兵在規模上還有差距,在這樣的追擊戰中用處不大。
當年的薩爾滸之戰,後金兵也曾經利用大霧進攻,一舉擊破最強的杜鬆所部,顯示出了在這種天氣下作戰的能力,所以陳新心中存在陰影,十分猶豫該不該投入主力。
陳新和劉破軍原定計劃是等後金開始撤軍,拉長了隊形後全軍從後追擊,步兵同樣也要出動,爲騎兵和龍騎兵提供堅定的後援。無論是什麼軍隊,從行軍狀態再轉入陣戰隊形都費時良久,被登州軍拖在半路比拖在旅順更加危險,因爲他們沒有堅固的營地,全軍又處於不安的狀態中,所以陳新自己認爲有很大機會咬下皇太極一塊肉。
現在有霧就不同了,無法觀察到後金軍的動向,旅順防禦戰以來的情報優勢無從發揮,萬一後金軍虛晃一槍,挖個坑等着登州軍,以他們優越的機動性,那旅順保衛戰前面的戰果可能被逆轉,這樣的亂戰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如果按原定計劃全軍出擊,可能會取得大勝,同樣也可能大敗。
陳新最終沒有去冒險,他甚至無法確定後金到底會不會撤退,所以只是派出了擔任前鋒的那些分隊,前鋒指揮官爲代正剛。這些分隊由鴛鴦陣和分遣隊組成,讓他們以散兵戰拖住後金兵,其餘人馬繼續在土牆後待命,等待大霧消散。
這些分隊很快行軍趕到北面開始與後金軍交戰,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陳新伸出手在空中試了一下,也沒有風吹動,這次大霧還不知會持續多久。
他無奈的把手收回來,對身後的劉破軍道:“通知待命的部隊,就地休息。”
。。。
周圍的號音和槍聲響個不停,陳瑛的分隊靜悄悄的行進在迷霧中,他們都儘量把腳步放輕,衣甲發出的摩擦聲都消弭在雜亂的背景音中。陳瑛在出發後就把這支配合了幾天的分隊打散,分遣隊按小隊編組,他原本的下屬則編成兩個戰鬥組,互相間有間隔,以竹哨和鳥鳴聯絡策應,陳瑛給火器隊的命令是瞄準再開火,因爲只有一次射擊的機會,而給殺手隊的命令則是以衝擊代替
陳瑛這組總共三十多人,由一個小隊的鴛鴦陣打頭,排出了兩個小三才陣,火槍兵在中間後方和兩翼行進。眼前一片朦朧的白色,十步外就變得十分模糊,他們已經走過了四里的距離,周圍都打開了鍋,東面那邊傳來喇叭槍特有的低沉爆響,白霧中慘叫連連,陳瑛很驚訝自己這個戰鬥組竟然一個敵人都沒遇到,有兩次碰到的居然是走歪了的友軍,讓他們虛驚一場。他心中大致估摸着離後金大營已經不遠了。
幾支箭嗖嗖的從側面穿出霧霾,噗噗的插在地上,也不知哪裡飛來的,士兵繼續往前行走,陳瑛隨手抓起一支箭,是帶三寸箭鏃的菠菜葉狀破甲錐,這玩意近距離挨一箭可夠受的。
陳瑛丟下箭支,拿着旗槍走在前面,他是這個戰鬥組的組長,也是小三才陣的一部分,走在最前面的位置,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盯着周圍,火槍兵的槍托都頂在肩膀上,隨時準備發射,殺手隊的盾牌手乾脆就是提着標槍,腰刀架在盾牌刀架上。
這樣又繼續走了五十步左右,兩翼的交戰地區似乎離得遠了,陳瑛心中有點發虛,他不知道走到了哪裡,跟着大家一起打還放心點。看着周圍的士兵,一個個也緊張萬分。
他剛要讓隊伍停下,前方約十步外突然出現一個黑影,陳瑛手中有一把短銃,他一時還沒想好是否要打,萬一又是友軍,打錯了可是大事。
那邊那人顯然也有些錯愕,雙方就這樣都愣了一下神,就這短短時間,那黑影的旁邊又出現了一排人影。
“長風!”陳瑛大聲喊出口令。
那邊當頭的黑影右手一動,陳瑛與後金兵交戰多次,一看就是抽飛斧的動作,口中大喝一聲:“是韃子,射擊!”
砰砰的槍聲響成一片,早已過度緊張的明軍火槍手對着那堆黑影一通亂射,那邊一片慘叫,七八個黑影扭動着倒下,後面緊跟着就冒出更多的黑影,旋轉的飛斧飛劍破空而來,明軍中也連聲慘叫。
陳瑛馬上蹲低身子,迅速的插回短銃,順勢就抽出鞓帶上的飛斧,往對面最近那人砸去,飛斧和盾牌兵的標槍帶着風聲飛過去。
陳瑛也不看有沒有打中,大吼一聲,“殺!”
殺手隊剩餘人手齊聲呼應,挺起兵器往對面猛衝而去,射擊完的火槍兵也抽出腰刀一擁而上,對面的後金兵在濃霧中尖聲怪叫,毫不畏懼的衝上來廝殺,各種兵器攪動着空中的霧氣,帶起一陣陣血珠。
雙方都不知道對方的人數,一場沒頭沒腦的小規模遭遇戰就此展開,同樣充滿鬥志和信心的雙方拼死力戰,在白霧中大聲嚎叫着肉搏。隨着人數的增加,從有陣形的長兵器對刺變成了亂戰,交戰處人影紛亂,沒有了任何陣形,雙方士兵憑着本能攻擊那些身邊的敵人。就跟打架一樣,這樣的小型戰鬥往往比大規模陣戰激烈。
留在後面的副組長吹起竹哨,向周圍請求增援,眼前冒出的後金兵越來越多,副組長的哨子聲越發焦急。陳瑛用旗槍殺死一個蒙古人後,調頭還不及看清眼前,一把順刀就撲面而來,陳瑛下意識的往後一仰,那順刀在他的頸部頓項的鐵葉上帶起一片火星,陳瑛堪堪躲過,他連連退後,要拉開距離用旗槍攻擊,那個後金兵緊追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再揮刀,旁邊猛地衝出一個火槍兵,將那後金兵撲倒在地上,用匕首一頓亂捅。
陳瑛轉頭四處尋找目標,又與一個拿大刀的後金兵戰在一起,打了不幾下,陳瑛頭盔上當一聲大響,他腦袋嗡的一聲,眼前一黑就往地上倒去,一個不知哪裡來的鐵骨朵砸在他明盔上,面前那個大刀後金兵趕過來對着陳瑛就要砍,被一個剛剛趕來增援的火槍兵打死。
陳瑛血流滿面,大張着口頭暈腦脹的倒在地上,在耳鳴聲中聽到旁邊突然響起驚呼,有個士兵大聲喊道:“陳百總死了!”
陳瑛一時沒明白哪裡還有個陳百總,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一定是他們看到自己倒地,煙霧迷茫中以爲自己被殺死了。,
後面也有人大喊,“彭副組長也死了!”
“老彭死了?”陳瑛在地上痛苦的想着,哨子聲確實沒有了,或許就是這個哨音吸引了某個後金兵。這個老彭爲人仗義,與他關係很好,心中難過也有些擔心隊伍失去指揮,副組長是火器旗隊的旗隊長,如果陳瑛陣亡,就由副組長接手,如果副組長陣亡就由伍長接手指揮。
身邊很快響起一個伍長的聲音,“老子是第二伍伍長張仲威,都聽老子的,誰也不準逃,百總都死了,逃回去也是一死,別他媽連累你們家人。”
周圍的士兵紛紛和應着,登州仿照戚家軍的軍律,雖然平日間的致殘和侮辱性懲罰減少了,但戰場紀律之嚴酷卻猶有過之,百總陣亡的話,旗隊長和隊長無功而退一律斬首,隊長不退戰死的,屬下隊員無功退後全部斬首。
現在軍官死到這個程度了,百總和火器旗隊長都戰死,士兵空着手跑回去的話,那被斬首的可能超過九成九,他們根本沒有理由說服軍法官,除了人被斬首,他們的撫卹一律取消,所有在登州鎮的財產全部沒收,包括屯堡的土地和房屋,撫卹和退養金是一大筆錢,固定資產則是他們家人活命的根基,這種軍律懲罰比之斬首更加嚴酷。
這些軍律平日就由主官、軍法官、訓導官反覆解釋,還有專門的白話口訣,所有士兵都必須背得,也要明白條款的意思,否則抽查沒過也要遭受懲罰。
所以每個士兵都知道軍律中的含義,沒有了退路的登州兵如同野獸爆發一般,與後金兵拼得同歸於盡的不在少數,周圍趕來的雙方援軍源源到達,一個小小的遭遇戰因爲誤會陳瑛戰死變得無比殘酷。
登州兵用所有能找到的武器攻擊後金兵,在地上扭打的士兵用牙齒死命撕咬後金兵的喉嚨,傷兵掙扎着尋找一切機會攻擊身邊的敵人,幾名被長矛刺中腹部的士兵拖着腸子猶在砍殺,軍律逼迫着他們,他們此時只是爲了自己和家人戰鬥,那種發自本能的潛力爆發出來,後金兵終於抵擋不住,丟下滿地的死傷甲兵落荒而逃,消失在白色的迷霧中。
陳瑛又等了片刻才恢復了行動的能力,他搖搖晃晃的撐起來,周圍兩個滿身是血的士兵半跪在地上,還在用折斷的腰刀一下下戳着地上的後金兵,直戳到筋疲力盡才停下來,坐在原地發呆。
那個伍長一拐一拐在面前走過,陳瑛低聲喊了兩句,那張伍長沒有絲毫反應,一路左看右看的走遠了,陳瑛在地上摸到半截槍桿,支撐着站起來,總算看到了一個小隊長,連忙對那人招手。
那隊長過來辨認半天,陳瑛抹了一下臉上的血水,那隊長才認出來,他驚訝的問道:“百總你不是死了嗎?”
“死你老孃,快扶着老子。”陳瑛感覺頭腦還是十分昏沉。
那隊長連忙扶着,陳瑛對他低聲吩咐道:“叫大家結圓陣防守,清理戰場救治傷員。”
隊長答應後,馬上對其他士兵傳令,陳瑛遊目四顧,地上擺滿屍體,這片小小的戰場外卻依然視線不清,全是一樣的白色,陳瑛現在連方向也分不清了,只能先叫士兵結成圓陣防守。
這時那隊長又跑過來,陳瑛低聲對他問道:“你還記得方向沒?”
那隊長一指陳瑛背後,“這邊是敵營,北邊。”
陳瑛疑惑的道:“你怎地知道?”
“那邊燒起來了。”
陳瑛轉頭一看,那邊果然從霧中透出閃動的火光。
“韃子在燒大營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