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登營三號屯堡,周少兒帶着陳瑛幾個老兄弟正在觀看農兵訓練,三號屯堡是在原來老文登營的軍田上建起來的,總共五百戶人,建立了一個農兵營。這裡的屯堡只有薄薄一道圍牆,牆外就是他們的田地,還有一個校場。
兩百五十名農兵列出一個方陣,正在操場上前進,,冬天沒有什麼農活,農兵每月練合格,有五錢銀子,是他們冬天改善生活的好路子,很多家眷也到操場看熱鬧,許多小孩在操場邊看着隊列大呼小叫。
鍾老四作爲天啓七年的老兵,受累於他的嘴巴,一直沒升上去,四城之戰他表現優異,但回到威海後還是管不住自己那張嘴,到處跟人抱怨黃元在灤州的戰法,終於被升爲把總的黃元扔到了農兵系統,威海的農兵實驗隊的帶隊軍官裡面,只有他一個是天啓七年的老兵,祝代春一向對老兄弟不錯,鍾老四經驗豐富,在試驗隊集訓後,祝代春評價甚高,中軍部就派他到第三屯堡當了教官。離着文登營的戰兵營也不遠,周少兒等人一有假期,就要來找他去喝酒。
操場上的步鼓不停敲打,近兩百名的農兵拍成六排,中間是九十六名長矛兵,兩翼各四十八名火器兵,他們手上仍然是合機銃火繩槍,長矛和火器兵之間有幾步的間隔,鍾老四在隊列後的中央位置,他身邊站了兩個鼓手,兩個號笛手和一個旗手,他的身後是一個五十人的火器分遣隊,副教官則在隊列前面中央五步之外,好讓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軍刀。
整個隊列直線行進時還算行,當鍾老四模擬側翼騎兵迂迴,他們大隊受命轉向戒備的時候,需要進行扇形運動,隊列變成行走的蚯蚓一樣形狀,農兵全都亂哄哄的,無論幾個教官如何打。還是沒有在規定時間內完成轉向。周圍圍觀的家眷有叫的有笑的,嘰嘰喳喳鬧成一片,完全像看大戲一樣。
周少兒他們自然知道這麼龐大的隊列轉向不易。都爲鍾老四頭痛,終於一路打打鬧鬧完成了訓練,最後行進結束,教官們開始挨着檢查火繩槍兵的火繩。凡是火頭熄滅的,全部體罰,結果有八十多人爬在地上做俯臥撐。
鍾老四對着一個農兵破口大罵,罰他站在白旗下面,又用軍棍抽了一頓。這才氣呼呼的下來,看到周少兒他們也沒有笑臉,只馬着臉說了句,“走了。”
周少兒他們跟着鍾老四,到了屯堡裡面的一個小酒館,這個酒館就在綜合門市的對面,位置非常好,是一戶萊州逃來的軍戶開的。手藝還算不錯。
那個老闆點頭哈腰的過來。熱情的喊着“鍾教習”,鍾老四大聲要了酒菜,老闆屁顛顛的去準備飯菜了。鍾老四在第三屯算是知名人物,沒人不認識他,文登營分的田地名義是分給每家,但實際是長期租種。屯戶不能私自轉讓。有些情況下,文登營可以把土地收回。其中一條就是拒絕服役。所以對於這些剛剛安定的流民來說,教官就是他們的父母官之一。
鍾老四也不等上菜。端起酒就先喝了一碗,然後又是他一貫的抱怨,“你們都看到了吧,這他媽就是農兵,老子在威海看天津來的縴夫新兵操練,比這好天上去了,這些農兵幾個月了還有那麼多不分左右,不知旗號的,看着腳步就忘了火繩,轉個彎練了多少次了,時間延了又延。”他一鼓眼睛道,“還是這副德行。”
周少兒好奇的道:“那麼多人都做錯了,爲啥你光罰那一個兵?”
鍾老四難得的嘆口氣道:“那個人是關帝廟的哥哥,老子叫他關大廟,不罰得他練好些,要是他再上戰場死了,老子以後如何跟關帝廟一家交代。”
一聽是關帝廟的哥哥,其他幾人都有些驚喜的問起來。
“就是他哥,老子一回來就去軍需處查了撫卹記錄,找到了他們家,結果正巧在第三屯,我買了些東西去看了一次。家裡一個老孃,一個哥哥、一個妹妹,還有一個弟弟,後來選農兵的時候他哥哥非要來,想着掙那每月的五錢銀子。”
陳瑛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周少兒道:“旗隊長,咱們是不是也該去看看他們家。”
周少兒還沒說話,鍾老四就一掌拍到他頭上罵道:“你狗日周少兒現在當殺手旗隊長,看不上關帝廟了是不是。回來都多久了,你原來吃關帝廟偷的餅子還少了?”
周少兒陪着笑臉趕緊應了,說吃過飯就去買東西。
原來的刀棍手劉躍問道:“那個轉彎哪有那麼好練,咱們開初也沒練過那麼難的。”
鍾老四一臉官司,“要說練農兵,個人技藝就比咱們原來少多了,不過就是突刺、拒馬、頂刀盾這麼些東西,偏偏隊形最是重要,咱們不練這個轉彎,那是咱們以前陣型小,這個槍陣全靠陣型。原來老子不喜歡這個長槍陣,後來到正面去看了一眼,還真他娘不好破,密密麻麻滿眼都是槍頭,都不知道往哪裡衝好,要是擺在原地,咱們還真拿它沒法,但是一動一停,就容易亂套了,更別說轉彎了,現在看來,暫時還是無用。偏偏訓練隊定的要求又高,要火槍兵行進中掩護到三十步,邊走邊打,然後纔是長矛衝鋒。”鍾老四一拍桌子罵道,“咱們原來的火器隊也沒有掩護到三十步,邊走邊射擊,這他媽要求多高,邊保持陣型還要裝填,這幫子農夫得練多久才練得出來,要老子說,這些長矛兵就擺在那裡,讓火槍兵打就行了,要不然就是走的時候不打,到了四五十步全體齊射,一輪就把對面打得雞飛狗跳,長矛兵再上去幾個突刺就結束,簡單多了。可惜沒一個聽老子的。”
周少兒輕輕嗤了一聲,鍾老四每日都在抱怨,到哪裡都不招人待見,能聽他的纔怪。
鍾老四抱怨完,心情好了一點,轉着眼睛看看其他人,見陳瑛似乎瘦了一圈。對陳瑛先問道:“陳瑛你上幾次都沒來,現在當啥官了,這麼大架子。”
“殺手隊長。”
鍾老四又一拍桌子道:“你怎麼也是當旗隊長的戰功。核功的人幹啥吃的。”
周少兒低聲道:“也不怨核功的人,原本要升旗隊長,上次蒲壯選陳瑛去啥特勤隊,結果去了沒通過訓練。被李東華一紙考覈送到中軍,退回原部降一級。”
鍾老四趕緊湊過來低聲問道:“這玩意特勤隊老子聽好久了,聽說所有等級都比一般隊高兩級,到底幹啥的,怎麼連你陳瑛都過不了訓練?”
陳瑛沒好氣道:“教官說了不許說出來。是機密,不然按泄密處罰。”
鍾老四馬上回道:“機密而已,我的級別到了。”他又對幾人一指,“你們也不許去說。”其他幾人馬上答應。
陳瑛氣餒的喝了一碗酒才道:“那你們都別拿去說,那玩意幾人過得了,每日睡覺時間最多一個多時辰,每天花樣百出,做啥都是按千來計數的。連着十天。天天能累得人吐血,這還不算啥,咬咬牙就過去了,最可恨的是吃飯的時候要坐在糞便堆旁邊,或者是一個堆滿豬羊腸子內臟的坑裡,裡面臭氣熏天。你吃到一半。他還給你扔一截腸子在脖子上。”
鍾老四聽得呲牙咧嘴,周圍幾個人也一臉噁心狀。紛紛罵道:“這不成牲口了。”
陳瑛咬牙繼續說道:“就是牲口,他們就可勁折騰。有人累得動不了,就有教官踩着你腦袋大罵,可不像咱們原來罵點蠢啊啥的,那是祖宗十八代都罵完,每天都有人受不了被清退,近兩百號人只剩下五十多個,老子憋着勁,撐過了這十天。”周圍幾人都聽得聚精會神,等着他的下文。
“然後就要輕鬆一些,每日能睡兩三個時辰了,每日練的東西開始有些搏殺,兩三人的配合演練,只是隊列從來不練,我也不怕這些東西,還說鐵定過了,結果突然有一天,早上起來就強行軍到山上,一人給根繩子,讓從山上滑下去,那懸崖怕不得十丈高,我,我不知道咋地了,一看那崖就暈了,手腳都沒力氣,但咱真不是怕死,可恨李東華當場就說我是消極訓練,而且怕死。結果不當作是清退,寫給中軍部的意見是消極訓練,缺乏勇毅精神,這他孃的。”
陳瑛越說越來氣,鍾老四舔舔嘴脣嘆道:“也虧他李東華能想出來這麼多損招。”
大夥都一致認定是李東華,陳瑛狠狠道:“這還不是他全部損招,聽那幾個教官說選中之後還有老多,還要練什麼野外生存,一個人丟深山老林裡面,還有游水,騎馬,各種長短兵器,毒藥,野生草藥,房屋結構,城市結構,地圖,易容裝扮,反正啥玩意都有,一邊練還一邊淘汰。”
鍾老四搖搖頭,“這些全都會了,還是兵麼,都是天兵天將了,那老子還是算了,就這農兵也比那破特勤隊舒坦,他不要咱,老子還不樂意去那地方受罪。”
周少兒當初還想着能被選上,聽完也覺得自己肯定過不了,他對陳瑛問道:“那都是些啥人最後入選了?”
“反正我走的時候,就剩四十來個,估計這輪就算過了,有二十多個以前的老兵,中軍衛隊有三個,另外山西的那夥夜不收裡面有幾個,還有幾個新來的流民,那武功可好,對了,在固安幫着抓韃子細作的那個馬伕也過了。”
鍾老四回憶一下才道:“那個李濤?”
其他幾人也記起來,這個馬伕當時被訓導隊當作典型宣傳了一陣,大家都有印象,聽說後來一直跟在祝代春的訓練隊裡面。
“就是叫這名字,那時成績還在老子後面一位,不想說了。”陳瑛兀自憤憤不平的道。
官道上,巡撫的大旗正在慢慢遠去,陳新在原地裝裝樣子,身後站了文登營的軍官和宋聞賢等人,他們要一直等到車隊消失不見才能掉頭,以表示對領導很不捨。
孫元化這一趟視察了文登戰兵營和一個屯堡,陳新軍營中的肅殺景象和士兵精神面貌都很讓他滿意,陳新特意爲他準備了一次演習,在大校場上設置了布城和模擬的地形,演練了一次山地進攻和追擊作戰。文登營士兵在各種地形做出了不同的兵力分配,展開不同的戰鬥隊形,塘馬、架樑馬、偵查隊對可疑地形進行偵查。模擬得一絲不苟。孫元化對陳新的戰兵讚不絕口,更加深了他心中的強軍形象。孫元化並不重視文登的水營,加上組建尚短,他便未去視察。另外還有就是在文登的冷兵器作坊。
呂直是監軍,他對軍律更感興趣,挨着看了文登營的軍律,讓宦官全部抄寫了一遍,陳新自然隱瞞了軍隊的操典。以免辛苦總結的東西落入孔有德等人手中。
這次孫元化送來半年的軍餉,陳新總算拿到了第一次軍餉,給幾位上官又各送了些儀金,這些都是軍餉的潛規則,賬面上卻是非常正規。這樣算上京師的溫體仁、曹化淳、樑廷棟和兵部人等,他每年的軍餉倒有近一半要用來打點關係。陳新的上級還不算太多,大明其他將官更難,加上他們自己還要貪墨一點。所以不吃空餉只能是餓死。軍隊象叫花子也是情理之中。
儘管如此,他對孫元化印象也算不錯,雖然是官場的那些東西還是與其他人一樣,但他對軍隊編制和武器表現出了非常高的興趣,言辭中也很有進取心。平日談其他的都是上官架勢,一談到武器和戰法一類的東西。就成了個普通人,經常不厭其煩的和陳新打聽一些細節。臨行還送了一本他自己寫的《西法神機》手抄本給陳新。
車隊正在轉過一個山丘,很快將消失在視線中。陳新翻看手上的《西法神機》,宋聞賢對他道:“孫大人不但正書讀得好,這些雜學也如此精通,還能自己寫一本出來,難怪能得皇上青睞。我看他對將軍也頗爲看重,有這個上官在,咱們文登營以後日子便好過了。”
陳新在他面前也不隱瞞什麼,輕輕說道:“就是性子溫和了些,不知能否壓得住那幫丘八。”
宋聞賢道:“登州這處也沒出過什麼事,那些丘八還能翻天不成,不過孫大人要學大人練兵,我看也不易,我此次到登州所見,這些東江軍在登州頗爲受氣,登州大戶縉紳比文登多得多,連咱們文登營都是如此,他們這些東江兵就可想而知,外加還有本地民戶牴觸他們,更是艱難一些,所以很多登州的遼民陸續有逃來咱們文登營,甚至還有不少標兵營的營兵。”
陳新笑道:“說到受氣,那日幾個秀才的事,宋先生覺得如何出這口氣。”
宋聞賢拱手道:“這口氣怕是要暫時憋一憋,畢竟那日孫大人見過那些秀才,若是前腳剛走,後腳就被人殺了,就顯眼了些,於孫大人臉上也過不去。”
陳新點點頭,這個節骨眼上,確實不宜如此做事,宋聞賢接着輕輕道:“不過有一個人卻可以動,既可殺雞儆猴,嫌疑又不全在咱們。”
陳新哈哈笑道:“宋先生所說可是文登縣衙那個吏員。”
“正是,那些秀才要讓他幹這丟飯碗的事,必然有所許諾,現在自然不會給了,如此一來。。。”
周世發已經探聽明白,那人當日就離了縣衙,當初那些秀才許諾了事成後給他兩百畝熟地,還有數百兩銀子,現在秀才竹籃打水,吏員就一無所得,他就每日四處找那些秀才吵鬧,揚言要去巡撫衙門告狀。
陳新決定道:“如此也好,據情報回來說,這些秀才又在四處串聯,煽動周圍的本地民戶和富戶,準備再鬧一次大的,不給震懾一下,他們還不定折騰出什麼。”
他轉頭叫過周世發,低聲對他道:“幹掉那個吏員,留點線索牽連到那些秀才身上,再放點風說是那些秀才買兇殺人,一定要告到縣衙,請最好的訟棍幫他家眷打官司,知縣那邊請宋先生打點一下,案子拖得越久越好,看他們還有精神來搗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