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色下北風呼嘯,一場不大的冬雪飄下,大運河上千裡冰封,整個北段都無法再通行,每年這個時候生意都十分蕭條,但磚城西牆外的醉香園裡面卻燈火通明,連帶着周圍也顯得頗有生氣。
臨清商賈往來,也是個銷金窩子,金瓶梅中號稱七十二座管絃樓,各種風格的都有,此地雖近北段,卻因運河之便,奢侈之風與江南無異,在大明二百四十個州城中,屬於最重量級的之一,除了城內繁華,城周邊輻射出很遠,街道也都十分平直。
臨清城外也要宵禁,東閘街上卻不在此列,一條街上燈火通明,賭坊、青樓、勾欄都在營業,夾雜其中的幾個茶鋪和食鋪也都熬夜等着。
醉香園是臨清城外最高級的青樓,風格也類似秦淮,正門低調淡雅,站了幾個丫鬟和僕人,內中沒有任何淫詞浪調,卻隱隱傳來絲竹之聲,顯得很有格調。
醉香園對面還有幾個清客茶鋪在營業,這種茶鋪很小,每間屋子不過兩三人對坐,裡面的東家說得好聽點叫清客,難聽點就是兼職龜公,這些人往往讀過些書,依託於青樓妓院周圍,以頗有格調的小茶鋪招攬那些自命風流者,然後清客來陪着他們聊天和遊戲,一般會有品茶、聽音、圍棋、雙陸等等活動,拉近距離之後,清客就會介紹附近青樓給客人,客人如果去了,就能得到提成。平日無事之時,還可以幫青樓的紅角跑腿買東西之類,做些幫忙的事情賺跑路錢,所以也稱爲幫閒,屬於青樓生物鏈其中的一環,但又不是青樓的正式編制,大概算臨聘人員。
正對着大門的清客鋪上面掛着一個一丈的斑竹店招,雖然他門面寬度還不到一丈,店招上書“竹雲閒”三個飄逸大字,大字旁邊用水墨畫了幾支竹節,字上面是遠山和雲朵,在周圍描金抹銀帶流蘇的一溜店招中顯得十分別致,反而更加吸引主意。
“只要五點。”
此時的竹雲閒裡面穿出一聲大喊,滴溜溜一陣響,兩個骰子滾進碗裡互相碰撞了兩下停了下來,一個二和一個三,那鷹鉤鼻子的客人哈哈大笑,將一個黑色馬子移進了右邊六條線內,只剩下了兩個在左側。
“客官您實在是高人,只讓小人一籌,是在不妥。”對面的清客連連搖頭,一臉的懊惱,實際上他心中竊喜,清客擅長這些玩耍的東西,也很懂那些客人的心理,附庸風雅一番後,往往故意輸給客人,再大拍馬屁奉承,給足客人面子,把那些客人擡到極高的位置上,之後就可以介紹青樓姑娘,那些公子哥往往要崩這面子去消費。眼前這兩個客人滿面歡容,正是要上鉤的模樣。
年輕些的那個客人坐在小間的門口,似乎心思不在雙陸上面,那清客以爲是看到了對面的青樓所致,不由對門口的客人問道:“客官可是看上對面的醉香園?”
門口坐的就是秦榮,王二丫定了那個調子後,他不得不修改了計劃,將第二掩護組取消,掩護人員全部潛伏在青樓周圍,主要任務也改爲了刺殺,而且由他親自帶領。另外兩組分別燒菸廠和那東家的宅子。
聽到清客問起,微微笑道:“醉香園名聲在外,原來是在此處,也是巧了,所以多看了幾眼,但看着也是極普通的。”
清客無心下棋,隨手扔了一個七點走了馬子,然後對秦榮道:“公子有所不知,但凡高檔之處,外觀越顯普通,大隱於市纔是難得。以二位公子的不俗,尋常勾欄如何配得上二位。”
鷹鉤鼻子插話道:“俺看着也尋常得緊,幾個丫鬟少了股靈氣兒,可見那姑娘也不見得好。”
清客又轉頭回來,“醉香園裡面的沁香、安息香六個姑娘可是臨清一絕,比城內青樓的姐兒還要俏,琴棋書畫也是精通的,尤其是那個安息香,最通雙陸,公子大可與她一決勝負。”
鷹鉤鼻子擡頭盯着清客,眼中有種不常見的戾氣,那清客也是見多了江湖客的,眼前這兩個人衣着都很富貴,尤其是鷹鉤鼻,不但動作粗野語言粗俗,下雙陸也是一塌糊塗,多半和南邊的土匪有些勾搭,但他也沒有想太多,對面有幾個打行,個個功夫都不錯,不怕有人鬧事,反正只要給銀子就成,管他是江洋大盜還是山賊土匪。
鷹鉤鼻淫笑道:“居然有姐兒叫安息香,那倒有趣得緊,這個安息香今日可在?若是在就去看看。”
清客突然一臉爲難,“這,今日東嶽的東家宴請州衙各位大人,六個姑娘都被點了去,要不然公子可以先找其他姐兒度夜,明早起來再尋那安息香不遲。”
“那有啥味道。”鷹鉤鼻又埋頭去看棋盤,“俺就喜歡一邊下雙陸,一邊幹那事兒。”
門口的秦榮得了消息,站起來道:“不過去看看也好,總歸是要過夜的,找個姐兒陪比一個人睡好,俺先去給那些姐兒買點見面禮。”
那清客忙道:“客官若要買見面禮,就在左手邊第五個鋪子,裡面什麼都有,那些姐兒最喜歡的都在那處,小人建議公子購買戴春林香鋪的桂花油、安息香、夾織紗、花絹、畫絹……”
秦榮根本沒聽,徑自走了出去,在漫天的白粉中摸出一支菸點起來,連打了好幾次火鐮都沒點着,秦榮裝作罵了一句,眼角看到遠處的聯絡員離開,知道信號已經被接收到,他轉了一個圈子,往北到了那個賣香料的店,買了一些安息香,算給了面子。
等着補銀子的時候,秦榮掃了一眼店鋪,裡面全是東嶽捲菸,連一包文登香都沒看到,秦榮順手也買了一包,就着店家的蠟燭點了,吸了兩口就呸一聲吐了一口,味道差了很多,而且還沒有濾嘴,害得他一嘴的菸葉。
“這他媽什麼破捲菸,有沒有文登的濾嘴香?”
那店家左右看看,低聲說道:“客官你要濾嘴香,就勿要高聲,被牙行聽到,俺也不敢賣給你了,咱們這附近,都只能買賣東嶽的煙。”
店家說完做賊一般摸出一包文登香,秦榮本來也快抽完了,馬上接過來翻看一下,煙包比較長,正面寫着文登香三個字,背後則是一個豔麗女子,確實是正品,遞過去五分銀子,那店家連忙搖手道:“先生還差五分銀。”
“這麼貴?一錢銀子一包!??”秦榮在登萊可從來沒賣過這麼貴的捲菸,而且帶仕女圖的捲菸一直都賣的五分一包。
“客官低聲些,那些青皮喇唬看到了,就要給我們搶掉,牙行還要來罰稅銀。”那店家左右張望,看着沒有人才又說道,“整條街也就俺這裡還能少許賣一點,打點得多出好多,自然便要貴上一些。”
秦榮不快的又丟出五分銀子,看來臨清此地確實只能下狠手了,按王二丫的估計,東嶽菸廠技術上模仿外觀,市場上壟斷牙行,今年從臨清售出的捲菸價值三十萬兩,而且手段十分下作,他們有專門給客戶試吸的煙,這些煙其實是買來的文登香,換了一個東嶽的包裝紙,那些客人上當之後當然不會再來臨清進貨,甚至可能不再做捲菸生意,會讓市場縮小。
秦榮拿了煙,一路從幾個小茶鋪前走過,裝作被煙嗆了一般,連連咳嗽,緩緩回到了那個竹雲閒裡面,清客還在那裡忽悠鷹鉤鼻。
秦榮等在小間的門口,留心着外面的動靜,眼睛一直盯着夜空,直到那裡的光影開始有些變化,他冷笑一下,對着鷹鉤鼻點點頭。
鷹鉤鼻正和那清客玩雙陸玩得高興,看到秦榮的暗號,突然揪住清客領子,一把拖着壓在棋盤上,清客還不及叫喊,就被一拳打中太陽穴,全身一抖暈了過去。鷹鉤鼻跟着就把那清客的脖子扭斷,然後從包袱中取出兩把倭刀,遞了一把給秦榮。
外面響起一些着火的叫聲,跟着就慢慢擴大,醉香園門口的丫鬟和家僕都在指點着南邊,不一會醉香園的大門吱呀打開,兩個打行模樣的人衝出來,站在街中心張望了一番,又匆匆跑了回去。
街上的人更多起來,不少街坊和店家拿着麻搭火勾往菸廠衝去,也包括青樓的五六名打行,這不是他們心好發善心,而是知道火災很容易蔓延,救火就是救自己。
醉香園中葉跑出一羣人,前頭的是一個滿臉焦急的大漢,在那羣人中身材最高大,特徵十分明顯,看外貌與商社提供的情報相符。這個計劃就是秦榮修改後的,用火災引出那東家,就在青樓門口斬殺。
這位東嶽菸廠的東家急得要哭出來,起火位置就在倉庫附近,那裡的菸葉足足價值幾萬兩銀子,他拳打腳踢的趕着幾個護院去救火,轉眼就只剩下那東家和幾個官吏。
秦榮將倭刀藏在袖中,大喊一聲“走水了!大夥去幫忙。”
周圍幾個茶鋪中躲着的七八個隊員同時走出茶鋪,有幾人手上拿着八尺的麻搭,麻搭也就是明代最基本的防火設備,前頭呢用麻做的,蘸上厚厚的泥水,可以抗火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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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榮跟着走近,東嶽的東家大聲指揮着趕到的人員,那一羣官員縉紳如同戴宰的羔羊,而他們兀自不覺,不停招呼接近的人去救火。
“動手!”秦榮一聲暴喝。
用人羣掩護接近到幾步的五六個隊員同時扯去槍頭上的麻布,就在醉香園的門口,用八尺的矛對面前的一羣縉紳官員猛烈刺擊,其餘幾人則圍着東嶽老闆用短刀攻擊。四體不勤的官員縉紳們連逃跑都不及,全部被刺翻在地,地上血流滿地,周圍看到的百姓尖叫着逃竄,一時救火的人也沒了。
行動隊員殺人十分利落,對他們的要求是在最短時間消滅敵人,因爲他們的時間都不會太充裕,秦榮一刀將東家的人頭斬下,另外一個蒙面的商社員工指了州同知,秦榮同樣斬了頭,其他隊員乘着這點時間對地上人不停補刺,一時未死的人大聲慘叫着。這一幕情景嚇阻了救火的人,他們都隔着遠遠的張望,救火還好說,但眼前這一幕是殺人越貨,誰也不敢去幫忙。
人頭到手後,秦榮大聲喊道:“大夥撤了。”
拿長矛的隊員同時扔掉了長矛,跟着秦榮閃入小巷,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天空黑雲壓城,雪花變成了鵝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