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州城城隍廟外,四周商鋪稀稀拉拉開着幾個,廟裡唱戲的也沒有了,往日的熱鬧已不見蹤影,倒是乞丐前所未有的多,在街邊蹲了一排又一排,劉民有看了片刻,嘆口氣,帶着身後一個巨熊般的帶刀隨從往城門走去。
劉民有前些日子在通州周圍轉了一圈,他沒走到京師就回來了,沿途滿目蒼夷,處處殘破,路邊屍骨成堆,劉民有走了幾十裡只見了少許田地有人勞作,後金所造成的損失是他們搶掠所得的百倍。
劉民有曾申請做點事,陳新卻沒有安排,陳新留下劉民有在軍中,也是讓他休息一下,自到了威海後,劉民有基本沒有放過假,宋聞賢和祝代春倒是去了天津,宋聞賢是去採買海貿貨物,祝代春則是去招縴夫。陳新只是讓他休息,他閒着沒事就在薊州故地重遊。
“傻和尚,咱們尋個地方吃飯。”
身後的巨熊答道:“劉先生,能不能吃肉呢。”
劉民有無精打采的道:“也吃。”
身後的巨熊一陣哈哈大笑,劉民有也不理他,這位巨熊就是陳新給他配的警衛,渾名傻和尚,號稱是陳新中軍衛隊第一勇士,劉民有大概比了一下,身高大概一米八五以上,體重兩百五以上,原來是個和尚,因爲飯量太大,方丈養不起,把他趕了出來,他在廟裡學了些粗淺功夫,主要是有一身蠻力,平時中軍衛隊幾個人打他一個都打不過,連天生神力的代正剛也不是他對手。
但一出來打仗他就不行,運動遲緩,每次行軍之後就體力不支。行軍到固安他就已經筋疲力盡,中軍衛隊圍殲巴牙喇之時,他落在最後,等他到的時候已經擠滿人,結果他轉來轉去都沒找到空隙,連血都沒沾到。
聶洪對他很不滿意,打了個報告給中軍,要裁掉他,陳新覺得此人有威懾力,便給劉民有作保鏢,免得又出現麻子墩被打那樣的事情。傻和尚當了劉民有保鏢後,就改穿了便裝,但還是算營兵領餉。
兩人到了西門邊的一處食鋪,裡面只有兩桌人,外面蹲了成羣的流民,有些一看便是一家,有些還抱着小孩和嬰兒,跪在路邊等待施捨,另一些在門口向裡面張望,一個小二拿根棍子在門口守着,傻和尚雙手一揮,幾名擋路的乞丐被掃出幾步,然後直衝進去,劉民有未及招呼,看幾名乞丐都害怕的躲遠,搖搖頭跟着進了店。
傻和尚沒頭沒腦,也不管什麼禮節,劉民有還在門口,他就已經進去坐好,那店家掌櫃殷勤的過來招呼,在傻和尚的強大威懾下小心翼翼的問劉民有吃些什麼,劉民有點了個肉菜,一份烙餅和三個蒸餅。
掌櫃正要答應,晃眼間看到傻和尚鞓帶上的腰刀和營兵腰牌,改口道:“這位客官,肉菜都沒有了。”
劉民有驚訝的道:“你開食鋪沒有肉食如何得利?”
掌櫃唯唯諾諾道:“今日正好賣完了。”
傻和尚聽了大喊道:“肚子餓了好久了,沒有肉怎麼吃,快去找找,俺幫你找。”說罷他起身噔噔噔就跑到了廚房裡面,掌櫃急匆匆追過去喊道:“兵爺,使不得。”
劉民有也站起招呼傻和尚,還沒等掌櫃趕到廚房,傻和尚已經又提着一塊肉衝出來,大喜道:“俺幫你找着了,快去煮,不許給別人。”
掌櫃本來就是最近被兵爺們白吃怕了,不想拿肉出來,哪知這大漢居然會自己去廚房,無奈下只好認倒黴。他還是先過來跟劉民有報了菜價,劉民有一聽奇怪道:“爲何肉菜是平日五倍還多。”
“客官聽小人說,那建奴來後,周圍能搶的都搶了,房子都被燒光,人也少了許多,田地無人耕作,周圍盡是兵爺,商賈都不願來,現今豬都不易找,今日買的一錢銀子一斤,明日怕是就要一錢二三分,不唯肉價,其他商貨皆是平日數倍。”
劉民有這幾日在營中,董漁跟他說過好多勤王兵打劫的事,也難怪沒有商賈敢來。只得同意了這價格,那掌櫃卻唯唯諾諾不走,劉民有想起他剛纔叫傻和尚兵爺,定然是以爲自己會賴賬,便先給了銀子,掌櫃才歡天喜地的去了廚房。
一會菜上來後,香味飄出,一羣乞丐口水長流,劉民有看多了這些景象,也知道救助不過來,拿起一個餅子啃起來。正好掌櫃又來送蒸餅,劉民有便問他:“這些乞丐是不是都是附近的?”
“回客官話,附近有,連遵化永平灤州的都有,大多是家裡都被燒搶一空,無處過活,前些時日還多,勤王兵來了後,抓了些去入軍,已是少了些了。”
“這些乞丐能打仗麼?”
掌櫃躬身道:“公子能帶着營兵隨從,必是營伍中人,何必明知故問。”
劉民有道:“在下確實不知,閒着無事,掌櫃可否說說。”
“勤王兵馬起行報數都是虛的,再說路上逃散,能到六七成就算好了,路上免不得一路抓人,到了好交差不說,也可以多要餉銀,小人這裡來來往往營兵多了,也是聽熱鬧聽來的,說錯勿怪。”
“原來如此。”劉民有心中有些失落,官軍就如此樣子,果然如同董漁所說,除了家丁沒幾個能打仗的。
他食慾不高,請掌櫃也坐了隨意閒聊,兩人正說着,外面突然一陣喧譁,乞丐流民四散而逃,一羣官軍四面圍住,拿着刀鞘棍子將一個個流民打翻,然後拿繩子捆起,幾個看着是一家子的流民慌不擇路,一男一女帶着個幾歲的孩子,懷中還抱着一個,跑進了店裡,那小二拿着棍子使勁趕他們,跟着幾個官軍就衝進來,一頓亂拳將那男人打到在地,把劉民有的桌子也撞到一邊。
劉民有站起躲開,指着幾個官軍氣憤道:“你們身爲官軍,光天化日居然強拉良民,你們把他拉走了,他一家婦孺又如何活得。”
幾個官軍擡頭看來,眼神兇惡,一個軍官模樣的人站起身走到劉民有面前,惡狠狠的道:“你又是幹啥的,再囉嗦連你一起抓了。”說完伸手就來抓劉民有衣領。
他手還沒伸到,突然後領一緊,騰雲駕霧一樣被扔到旁邊幾個官軍身上,幾個人滾做一堆。
傻和尚的聲音傳來:“俺家陳大人說了,吵架不用俺管,誰要是要打劉先生俺得跟他拼命,你們還拼命不?”
那軍官氣得七竅生煙,站起來回頭一看,是個肥頭大耳的壯漢,一把抽出腰刀就要嚇唬這壯漢,誰知那壯漢隨手提起旁邊一張桌子就扔過來,又將這軍官砸翻在地上,然後也抽出一把腰刀,口中還道:“你先抽刀的,陳大人說可以殺人了。”
軍官聽得心頭髮寒,這人力大無窮,又傻不愣登的,自己要是被他宰了,真是虧得慌,帶着人連滾帶爬跑了出去,外面的官軍都圍過來,傻和尚鐵塔一般站在門口,手上拿了把改良的戚刀,製作頗爲精良,刀身寒芒閃耀,一幫官軍面面相覷,無人敢上。旁邊過來一個遊擊,看到傻和尚鞓帶上的腰牌,問道:“哪個營頭的。”
“俺是文登營陳大人中軍衛隊第一。。。”
“原來是陳大人營頭的,咱是延綏鎮的,就挨着你們大營,陳大人也經常過來走動,小小誤會,不要傷了和氣,此事就此作罷。”
開始那軍官聽說是文登營,只得把刀收起來,這支登萊兵就在延綏鎮旁邊,每天早上大清早就開始跑操,口號震天,延綏兵雖是厭煩他們吵人清夢,私底下還是承認人家是強軍風範,那陳遊擊和總兵吳自勉關係也不錯,他只有幹吃這個虧了。
那些官軍抓着一批乞丐流民走了,傻和尚又回來坐着大吃,劉民有拉起地上一家人,看他們還帶着兩個孩子,摸出一塊十兩的銀錠,給到那男人手中,小兩口連忙跪下感謝,劉民有也幫不了其他的,文登營出門打仗,不可能收容他們。等他兩小心翼翼的藏好銀子,劉民有看到那個幾歲的孩子,便去飯桌邊準備拿個蒸餅給他。
等他轉過來一看,傻和尚正在抹嘴巴,幾個盤子空空如也。
劉民有傻眼道:“你就吃完了?我還沒吃呢。”
“店家再來十個蒸餅,兩盤烙餅!”
。。。。。。
劉民有吃過飯回到文登營營地,傻和尚拿腰牌領了他進去,裡面許多士兵正在往馬車上搬東西,看着象要準備開拔一樣。
劉民有急忙往中軍過去,到了門口看到各級軍官剛剛散會出來,海狗子通報了一聲,劉民有進去後看到陳新沉着臉坐着,奇怪的問道:“一副死人臉,要去打仗了?”
“現在還怕啥打仗,是調去灤州,明日就開拔。”陳新把手上一支毛筆猛地扔到地上,站起來罵道:“這他媽打什麼仗,有石門驛這麼好的進攻集結地,又有三屯營牽制,直攻遵化多簡單的事,非把主力都調到灤州去,遵化這邊留一支偏師,從南打到北又能圍住幾個。”
劉民有不太懂這個,但這幾日陳新和曹文詔一直在策劃,收集遵化和北方邊牆的情報,寫好了一份新的塘報,總的方案還是從底部兩側突擊,佔據遵化和遷安,兵力足夠的話,封閉喜峰口到冷口的邊牆,將阿敏全殲於關內,正準備報去兵部和張鳳翼。
結果昨日張鳳翼剛到薊州,今天就收到兵部軍令,調馬世龍所部主力去灤州附近,與關寧軍匯合,具聽孫承宗指揮,陳新和曹文詔都在徵調之列。看來兵部和孫承宗也是被馬世龍和祖大壽鬧得沒法,乾脆叫到身邊一起。這樣就放棄了最好的攻擊線路。
劉民有勸道:“軍令已下,你再不甘心,也只有收拾行裝跟馬世龍去灤州,咱再想法彌補就是。”
陳新嘆氣道:“那又得多費多少力了。這些將官數萬軍隊,竟然怕遵化一兩千建奴。”
“你不是在京中結識了那許多大人,他們都幫不上忙?”
陳新搖頭道:“打仗的事如何幫忙,與建奴打仗就更不可能,這是與官帽掛鉤的事情,樑廷棟聖眷正濃,必定不會冒這個險,他寧願少殺建奴,只要穩穩當當的把阿敏趕出關去,這復地之功就夠他用了,萬一敗了也是孫承宗的事情。”
劉民有皺着眉道:“你們打仗到底是跟誰打,你不是在固安殺了幾百韃子嗎,我咋覺得這些朝官還難對付一些。”
此時屋中沒有外人,陳新也不說那些官場話,直接道:“朝官各有打算,他們哪裡是要殺多少建奴,他們要的是說着好聽的東西,再說這些邊軍總兵參將,就是看誰家丁多,我看吳自勉他們的家丁倒是雄壯,可能與後金甲兵相當,但其他兵丁多是充數拿餉來的,吳自勉楊磷每日就設卡拉壯丁,他們下面那些兵到處坑蒙拐騙,監軍和地方官都不敢管。”
“爲啥不敢管,還別說今天要不是傻和尚,沒準我也被拉壯丁了。”
陳新搖頭笑道:“朝廷長期拖欠軍餉,監軍本就理虧,再加上上次山西鎮兵潰,大家都怕出事,誰還敢去管。”
“官軍就是這模樣,不是讓災區再遭災麼。”
“不發軍餉,談何軍紀,沒有月餉製作保證,文登營一樣會淪爲搶劫的官軍,這朝廷也實在太窮了,這是國戰,居然能拿不出來軍餉。也難怪以後會出左良玉那樣的人。”
劉民有疑惑的問道:“那京營十多萬是幹啥吃的?”
“京營佔役、空額、買閒無數,皆是京師權貴禁臠,營中所餘皆是老弱,據溫大人所說,就去年京師戒嚴十餘天,京營老弱就凍死上百。李邦華整理京營,得罪了權貴,這次稍出點事就被羣起攻之,京營衰敗已是難以挽回。明初時候建京營要的是精銳,以此形成內重外輕之局,威懾各地有異志者,現今只有個名號,拿來有何用,所以皇帝可說是沒有直接掌握的有效武力,不得不依靠這些軍頭,如果崇禎自己能有十萬精銳,你看祖大壽敢跑。”
劉民有對這些不太感興趣,說了一會也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剛到門口就看到劉破軍帶着曹文詔來了,他已經見過這人兩次,按陳新所說是敢打仗的將官,過去躬身施禮,曹文詔與他寒暄幾句,就急匆匆的進了帳篷,劉民有在門口聽到曹文詔大聲道:“陳將軍都知道了,咱兩弄那方略可以燒了,某也不說啥了,諸位上官想如何打就如何打,老子以後再不說一個字。”
只聽陳新道:“曹將軍勿要如此,各位大人所思,自與我等行伍之人不同,但必定是着眼更多,思慮更全,你我二人盡心做好本分便是,曹將軍和左都司合作數次,這次定然還是全軍前鋒,還請加倍保重。。。。。。”
劉民有輕輕嘆道:“累不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