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提點陪同太子留在華珍園侍奉病危的兆慶帝,卻讓任少監帶着司天監官員回京了,臨走前特意叮囑他,讓他回京看好餘舒,似乎早就預料到她會遭遇不測。
任奇鳴當天下午就聽說了餘舒帶人到周家劫親,結果被周業德抓進刑部大牢的消息。負責暗中保護餘舒的幾個黑衣衛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便來請示任奇鳴是否要等到晚上下獄救人。
任奇鳴回絕了。他對黑衣衛說:“太書只是讓你們保護她的生命安全,不是讓你們爲虎作倀,她膽大妄爲跑去毀人婚事,又當街縱奴行兇,打傷金吾衛軍,不應該被人抓捕嗎?放心吧,刑部最多是關她幾天,不會對她怎麼樣的。”
黑衣衛聽命於大提點,不能自作主張,現在大提點不在,任奇鳴又不肯放話,他們只能靜候。就這樣一直等到第三天下午,朱慕昭一聲不響地從華珍園回來了。
任奇鳴正在太曦樓內瀏覽卷宗,聽到外面一連串腳步聲,擡頭看到風塵僕僕走進來的大提點,愣了一下,才起身迎上去:“太書怎麼這時候回來了,難道是聖上——”
他以爲朱慕昭會在華珍園留到兆慶帝殯天。
“聖上無恙,”朱慕昭走到窗邊坐下,上身倚在靠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知想到什麼,神情愉悅地勾起嘴角。閉目養神了一會兒,他撩起眼皮看着幹站在一旁的任奇鳴,道:“想說什麼,說吧。”
任奇鳴欲言又止。朱慕昭盯着他片刻,忽然皺起眉頭問道:“餘舒她人現在何處?”
任奇鳴低下頭道:“在刑部大牢。”
朱慕昭聞言色變,聲音沉下去:“怎麼回事?”
任奇鳴於是就將餘舒帶人前往周家劫親,反被周業德擒拿的經過說了一遍,末了又爲他阻止黑衣衛解救餘舒作出解釋:“我知道您對她寄予厚望,可是她不能體味您的良苦用心,正好趁這機會讓她認清現實,沒有您的庇佑,她什麼都不是。”
言畢,他卻不敢擡頭看他的臉色。數息過後,方聽得他嘆氣。
“你糊塗了。”
他失望的語氣讓任奇鳴陡然慚愧起來:“太書,我——”
朱慕昭從躺椅上坐起來,擡手打斷了他的話,神色凝重地瞥了他一眼,道:“傳喚黑衣衛,隨我前往刑部要人。但願她還留着一口氣,否則司天監唯一的生機,就要斷送在我手裡。”
話說馮兆苗將薛瑾尋送到忘機樓後,就單槍匹馬殺回了周家,得知餘舒被人關進了大牢,他一口氣跑回家去求他老爺子救人,馮將軍卻臭罵了他一頓,讓人把他綁了起來,關到後院柴房。
誰知馮夫人心疼兒子,第二天晚上就悄悄地把他放了,馮兆苗一得自由,立馬就又跑了出去,先到餘府去請罪。彼時餘府上上下下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昨天餘舒帶着一羣護院出去就沒再回來。裴敬出去打聽,一家人才知道她被關起來了。
趙慧和賀芳芝都吃過牢飯,知道那是折磨人的地方,都怕餘舒會出個三長兩短,跑到刑部大牢想要見一見她,卻被拒之門外。這個節骨眼上,馮兆苗上門來請罪,一家人沒力氣埋怨他,都想着怎麼樣先把餘舒從牢裡救出來。
於是馮兆苗一咬牙,帶着賀芳芝和裴敬去相府求薛凌南高擡貴手,指望他能看在薛睿的份上,讓刑部的人放了餘舒,結果連薛凌南的面都沒有見到,就被趕了出去。
馮兆苗退而求其次,又帶他們去找湘王世子劉炯,他心想着劉炯過去和薛睿好到能穿一條褲子,總不會見死不救吧,不想到了湘王府,同樣吃了閉門羹。
他無路可走,最後求到了忠勇伯爵府,一向和薛睿稱兄道弟的瑞林倒是讓他進了門,可他見了馮兆苗卻說了這麼一段話——
“過去那餘蓮房仗着薛睿的勢沒少欺負人,她在芙蓉君子宴上敗壞我妹妹的名聲,當時怎麼就沒想着做人留一線呢,我看她會有今天全是咎由自取,我奉勸你也不要多管閒事,到頭來惹得一身腥。”
看到他這副嘴臉,馮兆苗一口唾沫吐到他臉上,指着他鼻子罵道:“你這死胖子,別忘了小時候你遇見柺子,是誰追了你十幾里路,把你從人販子手上救下來。蓮房她雖然是個女人,卻比你們這幫爺們講義氣多了,她不會見死不救,更加不會忘恩負義!”
瑞林臉色漲紅,怒道:“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救人,別來求我!”
“老子瞎了眼才跑來找你!”馮兆苗扭頭就走。可是他出了忠勇伯爵府,面對着等在門外的賀芳芝和裴敬,就硬氣不起來了。
賀芳芝和裴敬看到他臉色就知道結果,唉聲嘆氣,只得先回家去再想辦法。
太陽落山前,朱慕昭帶人來到刑部大牢門外要人。牢頭事先得過上面交待,沒有提刑官的手諭,根本不肯放人,把門關得死死的,不讓他們進來,一面派了個腿長的獄卒從後門悄悄離開,跑去送信。
朱慕昭沒有耐心久候,直接讓黑衣衛翻牆進去,將門內的一羣獄卒制伏後,從裡面把門打開。黑衣衛從牢頭身上搜到兩串鑰匙,跑到前面開路,朱慕昭走在中間,任奇鳴緊緊跟在他身後,進到陰暗悶熱的牢房裡。
黑衣衛隨手從牆上摘下火把點亮,一間一間柵欄尋過去,關在裡面的犯人受到驚嚇,像是老鼠一樣縮進角落裡,他們將整個牢房搜了個遍,都沒有找到餘舒的人影。
“搜,再給我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朱慕昭沉聲命令,他站在牢房的盡頭,兩手背在身後,壓抑着怒氣。任奇鳴心知餘舒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卻不敢當着他的面說出來。
大約搜了一炷香的工夫,突然有一名黑衣衛高喊道:“這兒有地道,過來人幫忙!”
一羣人圍了上去,撬開地道,現下面居然藏有一座地牢。朱慕昭不顧任奇鳴勸阻,跟着黑衣衛下了地牢,就在散着惡臭的地道盡頭,找到了一間透亮的刑房。
帶頭的黑衣衛一腳踹開了大門,幾個人衝進去,一眼就看到了被綁在刑架上的血人,垂着腦袋不知是死是活,他們面面相覷,都不知如何是好,朱慕昭隨後走了進來,擡頭一看,眼皮突突直跳。
他大步走上前去,撩開那血人黏成一團的頭,就見她額頭中間豁了個口子,一團爛肉早已凝固,活像長了第三隻眼,滿臉的血污看不清她面容,他手抖了一下,接着伸出兩指小心翼翼地去探她的鼻息。
任奇鳴不眨眼地盯着他的動作,直到他放下手指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轉過身吩咐道:“還有氣兒,小心些將她放下來,派人到太醫院找青珏,讓他儘快到司天監來。”
任奇鳴也跟着鬆了一口氣,卻不知心中慶幸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一行人從牢房裡出來,外面天都黑了,大門卻被人堵住了,薛凌南接到消息就趕了過來,將他們攔下。
“是何人劫獄!”薛凌南高高坐在馬背上,在人羣中搜尋到朱慕昭的身影,明知故問。
朱慕昭在黑衣衛的簇擁下走出來,仰頭看着老當益壯的薛相爺,詞嚴厲色道:“本座若是不來,竟不知刑部這麼大膽,居然擅自改建地牢,對朝廷命官動用私刑!”
薛凌南滿心懊惱,他沒想到朱慕昭會這麼快就回到京城,太子那邊不知出了什麼意外,沒有一點消息傳回來,他原本是打算今天晚上再審問餘舒一遍,就將她處置掉,卻被朱慕昭搶先把人救了出來。
他遠遠地看到朱慕昭的手下揹着一個滿身是血的犯人,不是餘舒又是誰。
“此人身繫命案,就算是司天監官員也不能徇私枉法,你不要強詞奪理,劫獄就是劫獄,老夫勸你還是儘快將犯人放下,不要一錯再錯。”
朱慕昭冷笑道:“我司天監的官員,就是犯了死罪,也要經我點頭,才能問斬,我看你是老糊塗了,管閒事管到我的頭上。”
薛凌南和朱慕昭的恩怨已久,如今卻是頭一回在大庭廣衆之下撕破臉。
“好,好,今日之事,我會一五一十地稟明聖上,請求聖裁!”
“讓開!”
朱慕昭氣勢洶洶,薛凌南知道他的黑衣衛厲害,亦不願在這裡和他鬥起來把事情鬧到無法收場的地步,揮揮手,便放他們通過了。
這一回交鋒,表面上是朱慕昭佔了上風,可追究起來,薛凌南也沒有吃虧。餘舒在他手裡受到酷刑,整整被折磨了兩天兩夜,她一個年輕姑娘,就算能活下來,人也會性情大變,這輩子都忘不了她在刑房裡的遭遇,恐懼會一直伴隨着她,她不死也廢了。
薛凌南更不怕餘舒在朱慕昭面前拆穿他,因爲兆慶帝病危,活也活不了幾天了,他的親外孫穩坐太子之位,就是將來的皇帝,這將是第一個不受司天監控制的皇帝。
他目送着司天監的人馬在夜色中跑遠。
朱慕昭將餘舒帶回太曦樓,讓人小心翼翼把她送到樓上臥房,先找了兩個侍女過來給她清洗傷口,其餘人都退下避嫌。
一盆又一盆清水送到樓上,污成了血水端下來,朱慕昭的眉頭越皺越深,不多時,朱青珏匆匆趕來。朱慕昭領着他上了二樓,簡單說明了情況,又不放心地叮囑他:“不惜任何代價,務必要救活她。”
朱青珏點點頭,儘管他有了心理準備,進到房間裡面,看到遍體鱗傷的餘舒,還是吃了一驚,他顧不得男女大防,淨手之後就上前爲她檢查傷口。
一盞茶後,他從屋裡走出來,臉色很難看,一邊拿手巾擦汗,一邊對他爹道:“她左臂骨上紮了五根鐵釘,骨頭都裂開了,背上有多處燙傷化膿,另外她一隻腳脖子被人擰斷,最嚴重的就是她額骨穿孔,不知是否傷到了腦子。這用刑之人相當毒辣,居然對着一個女人動用了不下五種酷刑,也不知她這兩天怎麼熬過來的,就算是個大男人,恐怕也要受不了咬舌自盡了。”
朱慕昭用異樣的眼光看着臥房的方向,低聲問道:“那她還有沒有救?”
“有救是有救,”朱青珏猶豫着告訴他:“我只怕救活了她,她也會想着去死。”
“你這是什麼話?”
“她額骨外面那一處皮肉徹底地壞死了,終身會留下一道疤痕,我再是妙手回春也幫不了她,一個女子破了相,不是逼着她去死麼。”朱青珏搖搖頭,無可奈何道:“能保得住命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但願她自己想得開吧。”
說完,他就忙着去開方子配藥了。
朱慕昭在臥房門口佇足,他滿面沉思,忽聞樓梯口傳來腳步聲,轉頭看着一臉內疚的任奇鳴,手指着對面的書房,兩人換了地方說話。
“太書,我知錯了。”任奇鳴主動承認了錯誤。
“知錯?”朱慕昭問他:“你說你錯在哪裡?”
任奇鳴暗自握拳,道:“我不該陽奉陰違,沒有聽從您的吩咐,都怪我袖手旁觀,纔會險些害死了破命人。”
“在你眼中,餘舒就只是破命人嗎?”朱慕昭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語重心長地對他說:
“我知道,你對我一向忠心耿耿,我這個位置,本來就是準備傳給你的。然而世事無常,我們誰也沒有想到,中間會生這麼多變故,我沒能找回《玄女六壬書》,又放走了雲華父子,到最後,景塵也逆反離去。這些都是我的過失,本來與你無關,可是你也知道,我們司天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這個位置,關係到天下易學的盛衰,身爲大提點,若是無能成爲皇帝的頭等心腹,就等同虛設。如今司天監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你不再適合坐我這個位置,我不把他傳給你,是不想害你成爲千古罪人,死後揹負無數罵名。”
任奇鳴早就過了意氣用事的年紀,三十而立,他跟隨朱慕昭這些年,最大的收穫便是學會了思考。聽完了朱慕昭苦口婆心的勸說,他沒有急着爭取原本屬於他的地位,而是認真起來問道:“我不適合,爲什麼她就適合?”
朱慕昭目光閃動,語焉不詳地告訴他:“那是因爲只有她纔有機會再度開啓《玄女六壬書》。將來或有一日,大安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她就是那個唯一的契機。”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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