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妃
縱使心底生疑,蘭薇還是將那日的事詳細寫了下來,一句話都沒有放過。
寫至自己受傷後被那刺客扶着坐下時,微有一停,想了一想,還是如常寫了下去。寫罷這一段,擱筆停了,先呈給了一旁的皇帝。
皇帝輕怔,不解地看看她,席蘭薇抿笑,手指在那一段上點了一點,皇帝便看下去。
字跡清晰、描述得也清楚,遂是一笑大是無所謂:“朕知道,無礙。”
她與刺客相對而坐的事,先前禁軍就已稟過了。目下雖是加了那刺客扶了她一把之事,也沒什麼大礙。
於是蘭薇繼續寫下去,很快收了尾。足足寫了三張紙,由宦官交予楚宣,楚宣迅速看罷、疊好、收在袖中,遂一抱拳:“多謝才人娘子。”又朝皇帝一揖,語聲清朗,“臣問完了,回去着手徹查。”
霍祁點頭,隨口應了句“去吧”。楚宣再一長揖,剛欲退出殿外,宣室殿一隅卻有個嬌嬌柔柔的語聲想了起來,溫柔動聽,卻顯無善意:“楚大人留步。”
楚宣站定了腳,回首一望,旁人的視線自然也投了過去,但見泠姬嫣然笑着啜了口茶,向皇帝頷了頷首,曼聲道:“陛下,臣妾有一疑想問楚大人,不知可否?”
坐上帝王神色清淡,只覷了她一眼,微點頭道:“問。”
“謝陛下。”泠姬蘊着笑容道謝,每一個字都說得輕緩,就好像刻意地拖長了語調、讓衆人都聽聽她的聲音有多好聽似的。
她站起身,緩步行向殿中,在離楚宣還有七八步遠的地方停了腳,眼波一轉,徐徐問道:“本宮不懂這些辦案上的事,只是實在疑惑,該是怎樣的理由,能讓那刺客不取席氏性命、反倒與她同坐呢?要說……這席氏又不會說話,刺客總不能是在殿中覺得無趣了,想同她聊天解悶吧?”
嘲意分明的話語傳入諸人耳中,在座不少嬪妃都暗自點頭表示贊同。就連霍祁也不由得皺了眉頭,駁不得她這話——他不在意,只是因爲相信這席家的女兒不可能與刺客有甚瓜葛,但泠姬的這一句疑問,卻是連他也想不明白的。
泠姬視線微偏,從楚宣身旁直投到席蘭薇面上,笑靨明媚:“鳶才人,你如何看?”
席蘭薇垂眸靜坐,聞言未動。這其中原因,她也是想不明白的。
這一席話本就只是想把這天大的疑團捅出來,問楚宣的意思不過是個幌子。是以話問出來了,衆人反是都等着席蘭薇的反應,沒什麼人在意楚宣的存在。
“請問您是……”楚宣在這一派靜默中突然開了口,短短四個字,倒是詢問泠姬的身份的。
泠姬秀眉輕輕一挑:“本宮是泠姬。”
“哦,泠姬娘娘。”楚宣遂露了些許笑容,垂眸一頷首,接下來的解釋說得坦坦蕩蕩,“臣拿不準原因,只是想着先前所聞諸多描述,有個猜測罷了,不知泠姬娘娘可有興趣一聽?”
泠姬嬌俏的面容上便顯了點不耐,輕輕一笑:“楚大人說了便是。”
“諾。”楚宣又一頷首,帶着沉吟踱了兩步,朗然道,“聽聞那刺客功夫極好,出入皇宮、收拾掉一干宮人不曾引起任何注意;在近百禁衛到達宣室殿後,仍輕輕巧巧地躍窗而出——如此,此人恐非世家宗親所豢養的刺客,倒更像是江湖奇人。”
“江湖奇人?”泠姬聽得不解、更不屑,“江湖奇人又如何?便是不殺席氏的理由了?”
“泠姬娘娘莫急。”楚宣輕哂,續道,“江湖奇人雖有出手更狠辣的,但亦有許多決計不會傷老幼婦孺。按鳶才人方纔所寫,她與那人過了數招,縱使發不出聲響,那人也有太多機會知她是個女子。”他回過頭望了一望席蘭薇,語中帶着些許思量,“若真如臣猜測這般,他不殺席氏,在情理之中,不需要鳶才人與他有甚瓜葛。”
他始終說得小心,不止一次地強調只是猜測而已。結尾添的那一句辯解……旁人順着聽下來覺得合情合理,卻讓本就存疑的席蘭薇再度眉頭一皺。
“大人覺得說得通?”泠姬自是對江湖之事一無所知,一時有點不得不信,還是強頂了一句,轉念一思,倒還真找到了破綻,“大人說那些個‘奇人’不傷老幼婦孺,他刺鳶才人那一劍可是不輕——若當真是不想傷,憑他的功夫,即便鳶才人與之動手,他防着便是了,何故一劍刺得那麼深?傷人卻不取其性命,倒更像是從前便相識、有舊怨又有舊情,想痛下殺手又到底不忍心。”眉眼帶笑,泠姬再度瞟向席蘭薇,半開玩笑的口氣很是明快,“該不是從前有什麼事,讓那刺客對才人你因愛生恨吧?在座的可也都知道,才人是長陽數得上的美人。”
席蘭薇當即只覺得,這泠姬不去舞文弄墨寫寫戲文、反是入宮做了宮嬪,真是屈才了。
眼下的情形卻不是單憑她的腹誹就能過去的,不知皇帝聽了這一席話是否也會生疑、會疑多少。席蘭薇低頭思量着,不僅想琢磨個說法堵她的嘴,也想讓自己想明白此事。
那一劍……刺在左肩上,用了十足的勁力,當時便讓她覺得若是再往下幾寸,她便沒命了。
而在她再度提劍、站立不穩倒向那人的時候,他卻忽然收了手……
沉吟中手被一握。席蘭薇垂下眼簾,視線停在那溫熱有力的手上,隨即便聽得皇帝道:“泠姬歌喉甚美,只莫把歌中故事當了真。才人入宮時日是不長,但此前身在席府——泠姬,你覺得席將軍不懂得如何教女麼?”
一字字擲地有聲,不滿與責問並有,聽着又好像並不是着意袒護席蘭薇,只是表露了自己一直以來對席家的敬重。
泠姬面色一白,伏地拜下去,謝罪道:“陛下恕罪。臣妾不敢說席將軍的不是,方纔那猜測也確是不可信了些——可即便如此,陛下便不覺得那刺客對鳶才人這般很是奇怪麼?”
蘭薇側首看去,見霍祁仍是神色淡淡的,未因泠姬心急之下這頗有些不敬的反問之語顯露不快。睇視了伏地不起的泠姬片刻,他執盞抿了口茶,薄脣輕動,好像還認真品了一品,繼而從容不迫地回了三個字給泠姬:“不覺得。”
就算對蘭薇尚且不算熟悉,這種猜疑他也並不信。
語罷,殿中一冷。霍祁覺得如此問上去無益,便想吩咐衆人告退了。覺出身邊之人一顫,側首望去,卻是蘭薇提袖輕掩朱脣,略略一笑,放下手來,在他手掌心裡寫着:“臣妾有話說。臣妾寫出來,讓秋白替臣妾說了,可好?”
顯是對於此事有要解釋的。皇帝點頭應允,等着她寫。
席蘭薇寫罷一句便換一張紙、將寫好的那句遞與秋白,秋白也未有懼意,蘭薇怎麼寫的她便怎麼念,口齒清晰、不卑不亢,甚至讓衆人覺得……若是鳶才人能說話,現在大抵就是這個口氣。
“謝楚大人點明,臣妾也有個大概的猜測,不知泠姬娘娘想聽與否?”
泠姬微起擡頭,隱帶錯愕,木訥地點了點頭,正好接過席蘭薇下一張紙的秋白就又讀了下去:“在那刺客刺傷臣妾之前,並不知臣妾是女子。”
衆人都一怔。再等下文,倒是半天也沒等到。席蘭薇奮筆疾書着,似乎寫了很長才遞給秋白,秋白沉了沉氣,朗聲讀出:“那日雖是十六、本該月圓,然卻是陰天,烏雲蔽日幾不見光。刺客入殿熄了殿中燈火,臣妾也僅是燈火熄前一剎瞧見那人身形。此後半點餘光也無,雖都在寢殿之中、過過幾招,仍不知對方相貌如何。”
“是以那人亦不知臣妾相貌、身量,只覺被設伏,大抵猜臣妾是男子。故而一劍刺入臣妾左肩……楚大人,敢問這劍刺入我左肩的高度,如是刺至大人身上,如何?”
楚宣聽及問,微一思量,便道:“正中心臟,立時斃命。”
席蘭薇笑容漫出,頷首,隨手將又一張紙遞與秋白。
“臣妾受傷後,仍想與之一搏,提劍欲再刺,怎奈身形不穩撞在此人身上。他反手觸及臣妾腰間,大概如此才知臣妾並非埋伏在此的禁軍,故不再起殺心。”
秋白讀罷,殿中衆人只剩了低頭沉思的份兒,什麼也說不得——方纔泠姬那番猜測就讓人覺得甚爲離奇,席蘭薇這番解釋更讓衆人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回不過神卻又覺得頗有道理,只得安靜聽着。
“大人覺得可解釋得通麼?”秋白莞爾,略躬了躬身,替席蘭薇詢問楚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