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恬有着翁主的位子,又是正經跟宮裡說得上話的外命婦,要在長陽城裡查事本就不難。外加又有沈寧,對席蘭薇的事多肯幫上一幫,是以不過三五日的工夫就查了出來。彼時恰好羋恬有事進不得宮,託親信的侍婢來傳了話,席蘭薇聽罷,黛眉淺蹙了一蹙,吩咐秋白清和備好茶點招待一番,自己在房中靜靜思量起來。
夏月安排得也夠早的。那會兒她們都還在珺山避暑,夏月便已連長陽的事都安排起來了。
“好……煩。”席蘭薇撫摸着在膝頭睡着的小貓,有意識地讓這原該無聲的抱怨出了聲。仍是難聽到了極致的低啞聲音,卻沒什麼可張不開嘴的了,屋中除了她和這貓以外,就沒別的人了。
“呼……”小貓翻了個身,就很有節奏地打起了呼嚕,露着肚皮讓她去撓,呼嚕打得愈發響亮。
這小貓是不會嫌棄她聲音難聽的,只要覺出她在同自己說話,就很享受似的打氣呼嚕來,親熱得很。
秋白清和在一刻之後進了房,進屋時珠簾相碰的響聲驚醒了貓兒,一雙貓眼登時睜得圓亮,猶躺在席蘭薇膝頭,卯足了勁抻開爪子伸了個懶腰,爬起來一躍,跳到地上,步子輕輕地朝二人走去。
“喵——”坐在二人面前叫了一聲,被清和抱了起來,清和笑說了句“沒吃的給你”,又朝席蘭薇走去。
於是小貓又臥回席蘭薇膝上,沒弄到吃的便只好打個哈欠繼續睡覺。
“娘子覺得……如何?”清和試探着問道,頓了一頓,又淺蹙了眉頭,“吳家是急得魔障了麼?竟找思雲來惑主,思雲又不是頂好的姿色,偏還擱到娘子這兒來,一比之下就更……”
哪裡比得過席蘭薇去。
席蘭薇聽着搖了搖頭,一哂,朱脣輕動:“所以啊……吳家纔沒想讓她來惑主呢,沈夫人那話說的不錯,是她不安分。”擡眸掃了二人一眼,席蘭薇又銜笑道,“要安排旁人惑主,怎麼也該從吳氏那裡引薦,輪不着這夏月安插人手。”
“那她……”秋白語出即止,面色一白,“是衝着娘子來的?”
“若不是指望她衝着陛下去,不就只能是衝着我來了麼?”席蘭薇神色輕鬆,擡手揉了一揉太陽穴,餘光掃見小貓登時睜了眼望着她,又忙將手擱回去繼續摸它,“眼下還沒出事,多半是她還沒找着機會罷了。”
清和頓時抽了口涼氣,手撫了一撫胸口,苦笑說:“幸而查明得早。沈夫人說得不錯,得尋個法子把她發落了纔是,奴婢這兩天小心着。”
“急什麼。”席蘭薇笑了一笑,覺得腿上被小貓睡得發熱,便把它抱起來擱到了榻上。回過身來,一邊走回案旁復又落座,一邊繼續做了口型,“難爲夏月靜下心來安排一次,又不讓她得手,多不給面子?改明兒給她個機會,讓她下個手,也不枉她走這一次。”
她言到即止,笑意冷涔涔地抿了口茶喝,清和秋白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給思雲個“機會”自然只是那麼一說,要緊的是把夏月牽出來。
思雲許是存了自己的私心行事不安分,但那夏月……可是從入宮第一天就不曾安分過。
席蘭薇仍要每日用藥,這一副新調的方子苦得很,羋恬來時聞了一聞就眉頭緊皺,偏席蘭薇還喝得輕鬆,神色全然如常。
兩世裡因爲這啞而受的苦那麼多,能醫好她嗓子的藥……再苦也不覺得苦了。
飲盡最後一口,剛將瓷碗擱下,便有宦官進了房來。躬身一揖,待得看見她剛放下的藥碗,笑了出來:“真是巧。御膳房今日呈的這味果脯不錯,陛下讓臣送來一份,恰好碰上娘子剛用完藥,解解苦味。”
說罷恭敬呈上,席蘭薇銜笑拈了一顆起來,送入口中,果然甜香均很得宜,吃起來頗是舒服。
那宦官送到了東西不做耽擱,施禮告退。清和隨了出去,免不了給些銀兩道謝。羋恬毫不見外地也拿了一顆果脯來吃,一邊品着一邊道:“好嘛……連個果脯都要想着往你這邊送一份,你如今可真是表哥捧在手心裡的人。”
說着,胳膊碰了一碰她,羋恬的神情看上去賊兮兮的:“苟富貴,勿相忘。”
席蘭薇“嗤”地一笑,禁不住地出了點聲。仍是被那些許啞意弄得眉頭一蹙,卻是很快舒展開來,又吃進一枚果脯,遂提筆寫說:“富貴先不提,果脯分你一半。”
“……”羋恬只剩了瞪她的份,瞪了一會兒覺得也罷,先吃了這果脯再說。
釣魚素來是個考驗耐力的事,很多時候魚兒都聰明得很,說什麼也不肯咬鉤;但若那魚兒本就急於尋食便不一樣了,給它一個掛了餌的鉤,它很快就會去咬的。
就像宮中的算計。
主動想去算計誰扳倒誰,興許都不那麼容易,很是需要苦思冥想地安排設計一番;但如是藉着想要算計過來的人反手算計回去,就容易多了。
其中佈置,秋白清和自會替她安排得到位。思雲在漪容苑也有些時日了,必定會有些按捺不住,必定正急着如何下手爲好。
席蘭薇相信夏月的水平也就那麼回事,繁複的伎倆想是玩不來的,下個慢毒暗算一番……倒是常見又有效。
一連過了七八日,她的藥終於有了些變化。
心知御醫沒再給調過方子,藥中那並不明顯的一丁點酸味便讓席蘭薇生出了笑意。
淡看着思雲離開,席蘭薇闔上房門,把藥汁盡數潑進了房中養着的一顆君子蘭裡。
如此又過了三五日。
御醫們聽得宦官的稟話驚出了一身冷汗。爲席蘭薇的嗓子忙了將近一年,近日來見了起色,幾人都是捻鬚一笑長吁口氣。
今日卻忽然出了問題,說是從一早就疼痛不已,連帶着發了高燒,不斷出虛汗。而後……據說嗓子也疼得愈發厲害了。
四位御醫一同往漪容苑趕,一路上,連話都顧不上說半句。
臥房中,席蘭薇在霍祁懷裡哭到幾近暈厥。
本就發着燒身子虛,霍祁怕她哭壞了,從哄到嚇皆試了一遍,就是止不住她的眼淚。
纖纖細指緊攥着他的衣襟,攥得用力以致指尖都失了血色。霍祁緊摟着她,覺得她渾身都發着燙,流下來的眼淚似乎更燙一些。
宮人們跪了一地,叩首連連,問起出了什麼事卻無人知道,就連清和與秋白也只能面色發白地稟說是一早起來就如此了。
從來沒見席蘭薇哭得如此失態過,從前見她哭,都是一副死命忍着的樣子,只有眼淚安安靜靜地不斷往下流。
眼下的失態直讓霍祁對她的絕望感同身受,她存了一年的希望……也許就此就要沒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眼下分明情形不好,他甚至沒有勇氣去勸她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陛……下……”沙啞的聲音從喉間避了出來,好像是什麼東西撕裂開來的聲音一般。霍祁心下驟緊,一時驚異於她竟然說話了。然則短短怔了一瞬後,連分毫喜悅都激不起來,低喝道,“閉嘴,等御醫來。”
誰知這時候激動之下說了話,會不會再傷到嗓子。
“陛……下……”席蘭薇卻毫不聽話地又道了一句,聲音啞到刺耳、刺心,“臣妾怕……”
她哭着說。霍祁低下頭,映入眸中的,是席蘭薇極度的痛苦和絕望。平日裡美而靈的一雙明眸變得空洞失神,面色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她一壁緊抓着他,一壁又下意識地死命掙着,身爲貴女的儀態早被全然擊潰,只剩失措。
小貓急得在旁邊轉圈又不敢動她,時不時地望着霍祁“喵”一聲又繼續轉圈。半開的窗外,兩隻梅花鹿大是緊張地張望着,小鹿甚至站起身用兩隻前蹄趴着窗戶,都是十分擔憂的樣子。
“如果……臣妾再也……說不了……話……”席蘭薇逼出這句話來,幾乎用盡了渾身的力氣。癱軟在他懷裡,席蘭薇雙眸緊閉,好似不願再見任何人、不願再想任何事。只有兩行眼淚仍止不住地流着,順着臉頰流下,落在他的衣裾上,浸溼一片。
霍祁只覺一顆心被什麼東西猛地一揪,攥出一陣劇痛又猛然放開。強喘了幾口氣,定一定神,看看懷裡虛弱中分明想要躲避似的席蘭薇,心中知道現在有她一個軟弱就已經夠難辦了。
頷首一吻,霍祁抿下脣上那略微發苦的鹹味,說出的話平靜異常:“你若再也說不了話,方纔的聲音,朕便會一直記得。”
席蘭薇一驚,倏爾睜開眼,驚懼交加地望着他。下意識地搖頭連連,分明是不想他記得那樣的聲音。
“很好聽。”他略微一笑,“歌喉出衆的泠姬、夏月都比不過你。”他的的口吻極是誠懇,讓她明明知道是假話……偏還忍不住信了三分。頓了一頓,他拇指一撫她的淚痕,笑意更添了些,“所以朕覺得……待得完全醫好,必定更是驚世動聽的聲音。”
她在他懷中安靜下來,感受着他手指撫在鬢邊帶來的輕微感觸,聽得他輕輕又說:“如此……先莫急,待得御醫來看一看。不論你日後還能不能說話……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