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顯昏暗的天空中懸掛有兩個火紅的太陽,烈日普照下,高有數百丈的蔥鬱林木綿延至目不能及的遠方,遮天蔽日,被繁茂枝葉撕扯成縷的陽光斑駁灑在林間,林間數不盡體態古怪的妖獸不知疲倦的廝殺,搶奪地盤食物和配偶,方圓千里萬里,哪裡見得到半個修士身影?
這裡是鮮有人族踏足的妖界。
妖界比之人界地域更加廣袤,卻不及人界的富裕繁榮,弱肉強食的法則在這片大地流傳盛行已久,強大的種族能夠得到更大的地盤、更多的食物和更多的配偶,部族與種族之間的血腥衝突時時刻刻都在這片大地上演。
人族雖然也同樣認可“誰的拳頭大誰就是老大”這句顛撲不破的道理,但人族更多的是功於心計權謀,真要論上陣廝殺,博取那名聲財富和美人,至少會有大半人先尿了褲子軟了腳跟,和以悍不畏死著稱的妖族比起來可就相去甚遠了。
本來絕不會生出關聯瓜葛的兩界種族,因爲許多年前的一次意外打開連通兩界的空間裂縫,這兩個文化傳承和習俗截然不同的種族,有了第一次並不美好的接觸。
連通兩界的空間裂縫將妖界數以千萬記的妖獸捲入人界,同樣人界也有數個人口稠密的大城被挪移進了妖界。
妖族天性好戰,在空間裂縫關閉後她們無法重返家園,索性在進入人界後攻城掠地佔山爲王,引來九州當時無數門派聯手除妖,兩個種族在經歷了足足一甲子的廝殺往來後,意識到自己沒有任何後方支援補給可能的妖族終於低頭認負,服從了人族給出的安排,留下一部分溫順妖獸供人族驅使,剩下的妖獸們迴歸深山老林。
相反被意外捲入妖界的人族,在處理兩族激烈爭端矛盾的問題上就聰明很多,在經歷過最初看似永無止境的獸潮襲擊後,人族一邊抵抗妖界獸潮一波又一波的進攻,一邊立刻着手派出和談使者尋找這片地域的掌控者。
天生自帶識時務爲俊傑光環的人族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幾座大城中雖有泱泱民衆和修士不下千萬,但在茫茫妖界中也不過是滄海一粟,若盲目的與妖族死磕到底,孤立無援的人族大城遲早會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
當年掌控這片區域的不是別人,正是龍族。
而如今,卻已經是千百年之後。
化形池是龍族境內是當屬一等一的頭等禁地,平日裡甭說是那些手握實權的族內長老,便是隻蒼蠅都極少見到。
駐守化形池百年如一日的兩道青龍雕像高高聳立,雕像刻畫出的百丈龍身宛若騰雲駕霧的真龍,雕像表面紋路細膩,片片如真鱗,一對碧綠龍眸中滿是說不出的威嚴冷漠,掃視着任何膽敢接近化形池的存在。
雙日餘暉下,通往化形池的山道上多出一道裹在黑衫裡的修長身影,從體型上看應是男子的黑衫人影一步步走來,兩道能辨來者真身的青龍雕像俯瞰着黑衣男子,碧綠龍眸中倒映出來者並非龍身,竟是鷹族軀體!
按照龍族律令,本該立即將眼前這膽敢染指化形池的鷹族男子抹殺於此,但兩座青龍雕像卻並沒有這麼做,而是任由這並非龍族出身的黑衣男子從他們身前走過。
千百年來從沒有出過紕漏的青龍雕像再次沉寂下去。
黑衣男子來到化形池旁,滾燙沸騰如岩漿的粘稠池水深不見底,化形池中難以想象的浩蕩偉力稠似匹練翻滾如潮,應該不是第一次來這裡的黑衣男子靜靜看着化形池中狂暴涌動的雷弧,繼而脫下衣服,露出他衣衫下傷痕密佈的身軀,觸目驚心。
有着一副冷峻面龐但細看下竟與常曦有七分神似的男子踏進化形池邊緣,渾身顫如雷亟,雙臂下延展出金燦翎羽。
化形池寬有兩百丈,每邁過一丈距離,池水中蘊含的龍族本源程度就有着天壤之別。冷峻男子在化形池中踏出的每一步都極爲艱辛不易,暴躁的雷弧將冷峻男子護體的金色翎羽灼刺成焦黑,冷峻男子只管咬牙擡起腳掌再落下腳掌,機械般在化形池中以極慢的速度向着中心區域走去。
在走出約十幾丈距離後,冷峻男子知道這是自己目前能夠承受的極限,他深吸一口被滿池雷弧焦灼到刺鼻的空氣,緩緩盤膝坐下,體內靈力開始運轉周天,汲取滿池龍族本源。
化形池上空的空間忽然扭曲不定起來,一道隨意披掛着灰袍的老者踱步走出,無視了化形池周遭能令煉虛境大能也要乖乖徒步行走的禁空禁制,在化形池上空閒庭散步着走來,看着在化形池中已經能走出十幾丈距離的冷峻男子,老者爬滿褶皺的臉龐上有了難得的笑容。
灰袍老者盤膝在冷峻男子身旁大大咧咧的坐下,滿池雷弧似乎都對這位老者極爲畏懼,不敢靠近,老者一巴掌拍在冷峻男子不住顫抖的肩膀上,爽朗道:“可以啊你這混小子,半月功夫不見,已經能走出十幾丈了。”
老者嘴中的混小子渾身金色翎羽齊顫,嘴角抽搐道:“老爺子您這一拍,可是險些把我這幾個月來好不容易凝聚的龍族本源給拍散了。”
灰袍老者看着冷峻男子背後生出的金燦雙翅,金黃之色愈發的深沉內斂,在陽光折耀下令人不可直視。
能讓龍族化形池中躍動雷弧本能畏懼的灰袍老者,身份早已呼之欲出,自然就是從人界重返妖界的銜燭之龍了,而能夠以鷹族之身進入龍族化形池的,也唯有當初和銜燭之龍一同返回妖界的阿鷹了。
當初他力排衆議,送仍是金丹境的阿鷹進入化形池修煉,阿鷹連慘叫還來不及喊出,全身血肉骨骼就都被化形池融化成稀爛,硬是吊着一口氣以血肉模糊的形態,在化形池中硬生生捱過了幾個月之久,終於蒼天不負苦心人,阿鷹重新凝聚出一副比之前更加強橫的軀體,也終於堵住了龍族中其他對此懷有不滿情緒的衆人之口。
灰袍老者笑着道:“你如今已經是化神境修爲,可以在人族與鷹族之間自由改變形態,比起少主的修爲應該都要高出一個大境界,如果此時他能與你相遇,肯定會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滿池雷弧沿着阿鷹充滿力量感的磐石身軀攀附遊走,絲絲縷縷的龍族本源被提取出來,順着阿鷹體內經脈穿行在五臟六腑和丹田中的靈海,阿鷹的氣息幾乎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強,不難想象這龍族化形池是何等的玄妙。
阿鷹攤開雙手,他至今無法忘記自己由鷹身化爲人形時的那種由衷的興奮和喜悅,他嘴角帶笑,看着遠處化龍潭的中心,目光灼灼道:“如果是讓主人來這化形池,我敢說以主人的天資和心性,絕對可以在短時間內踏足化形池中心,就算無法成就煉虛境,也可以成就化神境圓滿。”
“常曦那小子啊,難說,畢竟他還是和你有些不同,他身子骨裡仍有一半的人族血統。”銜燭嗤笑着打了個響鼻,旋即又擡頭看天,追憶着道:“但也許正是他有着那半數的人族血統,才得以讓他能夠在荊棘中一步步崛起吧,人族這個種族說來也真是奇怪,明明是那樣的孱弱,卻有時總能爆發出連我們妖族也要爲之膽寒的力量。”
一老一少就這樣坐在能讓龍族中無數後輩聞風喪膽的化形池中聊了起來。
重回妖界掌控龍族大權的銜燭顯然談性頗高,問道:“前段時間我聽下面有人說,族裡幾個後輩找了你麻煩?”
阿鷹再引一縷龍族本源入體,垂首感慨道:“我是海東青鷹族出身,蒙少主恩賜三滴舌尖精血才得以活命,論出身貴賤、論血脈精純、論實力強弱,沒有銜燭老爺子您力排衆議栽培我,我這輩子都無法進入龍族化形池。”
阿鷹面龐上閃過和常曦神似的冷笑,“如果是半年前他們找我的麻煩,我自然不會是他們的對手,他們也都踏足了化神境,血脈精純都遠勝於我。但時至今日,我體內龍族本源比起他們之多不少,僅憑化神境的龍威已經無法讓我屈服,我自幼跟着少主歷經諸多磨難,又豈是他們幾個毛都沒長齊的愣頭青可以爲之比擬的?”
一指彈走一束雷弧的銜燭老爺子愣了愣,又看了看阿鷹背後雙翅上一根根筆直的金燦翎羽,模樣認真的點了點頭,“這倒是大實話,他們跟你比起來,確實毛都沒長齊。”
阿鷹聞言哭笑不得。
阿鷹心中百感交集,遙想幾年前他仍在母親腹中難產,如不是少主意外闖入海東青一族的巢穴,不僅他會胎死腹中,連同着母親也要一起殞命,少主的三滴舌尖精血價值幾乎比擬一滴心頭血,若是沒有那三滴精血中蘊含的本源之力,恐怕自己早已經是邙山中一捧不起眼的塵土了。如今他又被整個龍族上下稱爲尊上的銜燭之龍提攜,修行短短几年時間便躋身化神之列,更是與龍族接下了不解之緣。
阿鷹癡癡道:“希望少主看到現在的我,他會高興滿意,只有我擁有了更強的力量,纔有資格待在少主身旁。”
銜燭平淡道:“你多慮了,他是個和其他人族都不太一樣的小子,也沒有妖族中爭強鬥狠的因子,他不需要你擁有多麼強的實力,他只要你能夠活得好就足夠了。”
面容泛起冷峻的鷹身男子扭過頭去,微微皺眉道:“可是少主的雙親都被魔族殺害,待少主修爲有成後,定然會對魔族有所動作,我理應是少主手中最尖利的槍矛。”
親身經歷過九重天上那場浩劫的銜燭之龍緊眯雙眼,深邃宛如夜空的龍眸中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光,輕輕呢喃道:“人界北域外的魔族,只會是他復仇的開始罷了…”
銜燭瞥了眼身旁男子身上幾次外出征戰時留下的猙獰傷痕,“不說那遠在人界的小子了,話說你最近接連收復了鷹族下的金焱神鷹一脈和玄鷹一脈,進度頗快,族裡那幾塊我都覺得難啃的老骨頭終於有了鬆口的跡象,雖然對於我送你去神龍窟修行的這事仍有意見,但反彈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強烈了,接下來一年時間裡你繼續試着收服流落在外的鷹族支脈吧,也好爲我們龍族今後的計劃做好足夠的鋪墊。”
阿鷹擡起頭來,眼中光芒逼人,問道:“我們終於要對白虎一族和玄武一族動手了嗎?”
銜燭雙手插袖,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冷笑道:“這麼多年來妖界羣龍無首,白虎一族和玄武一族已經膨脹到沒邊,仗着他們兩家聯手想要把我們龍族逼上懸崖,也不撒泡尿照照他們自己什麼樣,簡直是癡心妄想。”
阿鷹卻是悄悄吐出一口氣,他可沒有銜燭老爺子那樣睥睨天下的實力,對於白虎一族和玄武一族這樣妖界中兩大古老霸主種族還是心存忌憚。
如今妖界中呈現三足鼎立的態勢,白虎一族和玄武一族共穿一條褲子,剩下鳳族和龍族兩家遙遙相望,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讓阿鷹慶幸的是鳳族沒有和白虎玄武兩族的聯盟沆瀣一氣,讓龍族這艘到處漏水的巨舟沒有就此翻覆,就算有着銜燭之龍作爲靠山,也終歸不是三家聯手下的對手。
阿鷹靜下心思繼續提煉化形池中的龍族本源,卻驀然身體一顫,提煉到一半的本源之力剎那間崩碎,阿鷹只覺得忽然間胸悶的難受,好似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鉗住了喉嚨。
銜燭身形同樣有一瞬的搖晃,不可置信的睜大了雙眼。
一老一少對視一眼。
老者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阿鷹眼中卻是怎樣也掩飾不住的驚恐!
因爲他們都察覺到體內那道與人界緊密聯繫的龍族血脈,此刻竟然開始自行焚燒,自焚血脈能夠在短時間裡獲得自己無法掌控的力量,是到生死關頭的搏命手段,就算取勝,強行焚燒血脈的下場,也唯有一死。
而此刻正在弘願寺唸經堂中,那襲領着衆僧背誦佛經的袈裟身影忽然停下,微顫着輕輕放下手中佛經,朝着面前的鍍金大佛深深執禮,肩上縫縫補補滿是補丁的袈裟驀然火紅。
“阿彌陀佛。”
衆僧疑惑擡頭看去,從北域崑崙修行歸來的僧人不見,只剩佛臺前那捲打開的經書,在微風吹拂下翻過一頁又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