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花園裡鞦韆上,盪來盪去。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我望着沁芳園的牆壁嘆氣,蘇軾的詞裡,牆外是行人,宮裡的牆外,是另一堵宮牆。
沁芳園像太后許諾的那樣,清幽雅緻,無人打攪。我在沁芳園內隨心所欲,享盡清福。這本來是我追求的生活,可是現在,我的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皇上,就是我心裡的疙瘩。
每日辰時,他早朝後,便會到景熙宮給太后請安。我隨侍在太后身邊,他見了,也不過微微一笑,甚至連話都不跟我說。那是剛到沁芳園的幾天,我還能像以前那樣早起。這幾天,在太后的縱容下,我已經開始明目張膽地賴起牀來。換句話說,我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皇上了。
可是這世上就是有這麼一種人,即使不在身邊,也能給你莫名的壓力。
我現在就被皇上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對我有興趣!這一點無庸置疑。不是我自戀,林惠蘭若不是個美人,也不可能如此相信自己會成爲皇后的預言。皇上就算不喜歡我,也絕不可能看不到我的美貌。我數次唐突,他都沒有怪罪,若是真的對我一點意思都沒有的話,怎麼可能這般容忍。
他若步步緊逼,我見招拆招就是,況且我手中還有太后這張王牌。可是他按兵不動,倒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唉……再嘆一口氣,無意識地踢踢腳下的青草。其實皇上長得很帥,雖然強勢一點,倒還不是特別惹人討厭。如果他不是皇上……如果他不是已經娶了兩個老婆……
“姐姐!”小蘭走過來,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太后宣召。”
我點點頭,站起來,理了理思路,朝太后的書房走去。
“太后找我。”我走到太后跟前,因爲得了太后的允許,也不行禮。
“惠蘭過來。”太后拉了我的手,讓我在她身邊坐下。
我看見案上放着數張畫像,其中的兩張被挑出來,放在正中。“太后,這是做什麼?”我不解地問。
太后笑,“我在給皇上選皇后。你看,”她拿起其中一張,畫中的少女柳眉鳳目,極盡嫺雅。“這是王丞相之女,芳年十七,素有德才。且朝中諸臣,多是王丞相的門生。皇上初登大典,少不了王丞相的輔助和支持。”她拿起另一張,畫中的少女似乎更年輕些,面目清秀可人,眉宇間卻有着不輸於王丞相之女的氣魄,“這是兵部張尚書的小女兒,二八年華,在京中亦小有才名。此次皇上能一舉功成,王尚書可算是第一功臣。”
“是選王丞相之女,還是選張尚書之女呢?真叫哀家頭疼。”太后說完竟轉向我,“惠蘭你覺得呢,誰纔是最合適的皇后之選?”
我垂下頭去,小聲道,“太后,惠蘭不懂這些。”突然覺得皇上真的好可憐,選個老婆而已,卻還得考慮這麼多的政治因素。
“惠蘭你不高興?”太后湊近了我,輕聲問。
我急忙搖頭否認,“沒有。我爲什麼不高興?”
太后似笑非笑地拍拍我的手,“其實哀家心裡還有另一層考慮。無論是王丞相還是張尚書,在朝中的勢力都頗大。雖然哀家對此二女都較滿意,但只怕將來外戚勢力做大,不好駕御。”太后望着我,“我這裡倒是還有一個人選。她出身大戶,卻與朝廷並無糾葛。家財萬貫,仍是當今首富之女。本朝並無商賈之女爲後的先例,但其父已於數日前蒙聖恩封爲富貴侯。以侯爵之女爲後,斷不會招來任何非議。最重要的是,哀家和皇上都非常喜歡她。惠蘭覺得,此人如何?”
我一驚,這……這……“太后!”我二話不說就跪了下來,“我……我無才無德,只怕辱沒了皇上!”
太后皺起秀眉,“惠蘭你說的什麼話。惠蘭你識大體,知進退,勤儉淡泊,正是皇后的不二人選,怎會辱沒了皇上?”
我什麼時候識大體,知進退,勤儉淡泊了?難道懶一點就是勤儉淡泊,怕死一點就是識大體,知進退?
“太后!”我抓着太后的裙襬,“太后又不是不知道,任何一個出身良好的姑娘家該會的,惠蘭都不會。什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我都忘得一乾二淨了。要我從頭學起,我又天生懶骨,吃不得苦。這樣的我都有資格做一國之母,豈不是笑掉別人的大牙?太后,你……你不能因爲喜歡我而委屈了皇上呀!”
“惠蘭,什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不是最重要的。”太后俯下身來,“我說了,最重要的原因是哀家和皇上都很喜歡你。不止哀家,還有皇上。”
“此事哀家曾跟皇上提過,皇上也並無異議……”
“太后恕罪!”我大聲打斷太后的話,“惠蘭……配不上皇上。”
“惠蘭?”太后一臉不解地望向我。
我深吸一口氣。從來我就把太后當自己的親孃,也從沒想過要在她面前演戲,但是現在,不撒謊不行了!
“惠蘭……惠蘭……已非處子,所以……不能嫁給皇上!”
“惠蘭,”太后愣了一下,“女兒家的名節何其重要,此事是萬萬開不得玩笑的。”
我垂下頭去。就是知道這個朝代女人的名節甚於一切,纔拿這件事做擋箭牌的。自我入宮的那一天起,就打定主意終身不嫁。何況貞潔於我這個現代人而言,並不如他們看得那麼重。
“此事我爹孃亦不知情,太后若要降罪,就請懲罰惠蘭一人吧!”宮女入宮前被破身,將宮女送入宮中的一干人等都要受連帶之罪的。
“惠蘭……”
“惠蘭自入宮後,時時擔心東窗事發。本來我是負責打掃御書房的,只因無顏面聖,才千方百計地進入冷宮。卻沒料到誤打誤撞,居然遇到了太后。”
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天才。這番話信手拈來,半真半假,滴水不漏,連我自己都信了三分。
我正得意,只聽得“呀!”地一聲,書房的門被人粗魯地推開了。一雙繡着金色龍紋的靴子進入我的視野。
我小心地擡起頭,正好對上皇上的臉。他面色陰沉,鷹眸裡怒色分明。
我心裡一個哆嗦,如果我沒記錯,我已經有好幾天沒見過皇上,照理說應該不可能惹到他的。可……可我怎麼覺得他就是在衝我發火?
“三個人選中,惠蘭覺得誰最合適?”他微冷的聲音砸了下來。
三……個?剛纔太后說了哪三個人?我在皇上銳利的目光下慌亂地回想。對……對了,有個王丞相,什麼尚書來着?
“就……就王丞相,不……是他女兒!”我的終於記憶有些回覆,記起有個丞相之女,“她……她容顏出衆,才德兼備,溫柔賢淑,勤儉淡泊,實是皇后的不二人選!”
我說完,鬆口氣,偷偷將飆出來的冷汗抹掉。
皇上俯下身,眯起眼睛,“惠蘭當真如是想?”
“是,是!”我一邊往後退,一邊拼命點頭。
“既然惠蘭這麼說,此事就這麼定了。”他站起來,望我一眼,走了出去。
什麼嘛!突然冒出來,又突然走掉。他是專門跑出來嚇我的嗎?
“起來吧,惠蘭。”太后嘆口氣,對我說。
我站起來,“太后,”我小心地問,“剛纔皇上生氣了?”
太后望我一眼,再嘆口氣,“既然惠蘭說選王氏,那就王氏好了。”
我愣住。這……這就把皇后的人選定了?
眨眨眼睛。這個國家的皇帝聽我的,這個國家的太后聽我的,這個國家的皇后是我選的,我是不是太有分量了……
接下來的日子,整個皇宮都在爲皇上的大婚忙碌着。
皇帝的大婚儀式,有數不清的繁文縟節。整個過程包括納彩,問名,納徵,告期,冊後和婚禮。每個部分都有一套鄭重而繁縟的儀式。
不過,又不關我的事。
我躺在花園裡的躺椅上,不甚舒服地翻個身。
明天,就是皇上大婚之日了。
再翻個身。
夏天快來了,暮春的夕陽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分燥熱。
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走近,替我遮去了落日的餘暉。
“惠蘭。”皇上在我身邊坐了下來。他依舊一身紫衣。他偏愛紫色,不上朝的時候,大都穿一身紫。
“皇上?”我微露不解,“你怎麼來了?”
他撩撩脣,“來看看你。”
“好呀!”我笑,坐起來,正對着他的臉,“你好好看吧。”
他的臉上閃過一抹笑,然後,很快散去。
“你不高興?”沉默一陣,我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皇上挑挑眉,“我爲什麼要高興?”
“明天就是你的大喜日子了,不是嗎?”我說。
他望着我,不說話。
我彆扭地別過頭去。好吧,我承認,娶一個自己根本不認識的女人算不上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惠蘭。”他牽過我的手,長滿厚繭的手指輕輕地摩擦着我的手心。“爲什麼不願做我的皇后?”他的聲音極輕極柔,卻分明沉重。
我討厭這樣的氣氛!用力將手從他的手中掙出,我大聲道,“因爲我不喜歡你,所以我不會嫁給你的!”
“是嗎?”他傾身過來,靠近我,“也就是說,如果你喜歡上我,就會嫁給我了。”
“你休想!”我喝道,“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一個可以娶無數老婆又有正當理由可以隨時隨地沾花惹草的男人!”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黑色的眼眸沉澱了太多的沉重,他卻彎了嘴角,擠出一抹笑來。
有什麼東西滑過我的心口,粗糙得像他佈滿繭子的手。
我別過頭去,“你要是不想笑就別笑,這裡就我們兩個,你笑給誰看?”
他沉默。
我的目光,越過他的手臂,落在晚霞中微微搖曳的鞦韆上,落在無聲舞過的粉蝶上,卻不敢,落在他身上。
“說得也是。這裡,就我們兩個。”他的話音剛落,我就被擠進一個懷抱。
“你幹什麼?”我一邊掙扎,一邊喝道。
他不答,依舊環緊了我的腰。
他的懷抱,又冷又硬。我難受至極,咬着牙,將他推開了。
他根本就不是真是要抱我。否則以他的蠻力,我又怎麼掙得開?我無聲地望着他,胸口像被什麼堵住了,幾近窒息的感覺讓我想哭。
“惠蘭……”他的聲音響起來。
“不要叫我!你這個混蛋!”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歇斯底里,我只知道,他讓我難受!我討厭這種感覺!
我咬着脣,不讓上涌的淚落下來。然後,提起裙襬,越過他,衝回自己的房間。
“姐姐?”小蘭看見我,似乎有些嚇到了。
“怎麼了,姐姐?”她跟着我來到牀邊,焦急地詢問着。
我甩了鞋子,鑽進被窩,“我沒事,你別理我!”
頭,埋進被子裡。
本來什麼也不想想的,那個該死的拼命想要遺忘漠視的預言卻一遍一遍地在腦海裡回放,爲龍成鳳,爲龍成鳳……不會的,明天,就會有一個女人以皇后的身份走進皇上的生活。
而我,林惠蘭,從此與皇后絕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