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罄竹園, 約定好的地方。
她在等我。
我進去的時候她將斗篷拿下了。多久沒見了？她的眉眼，依稀還有往昔的樣子，變得更漂亮了, 嫺雅的氣質, 超凡脫俗。像她, 又不是她。明明在眼前, 卻疏遠。
原以爲再見面, 會怨，會恨，會心痛, 但是，竟什麼也沒有。她如她表現得那麼遙遠。
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沖淡很多東西, 比如說情, 比如說恨, 比如說……愛。
我在她面前跪下，“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她輕輕點頭, 坦然接受。
我忍不住苦笑。我真的曾經認識過她？
“替我做件事。”她開門見山。
我不語，靜待下文。
她望定了我，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裡濃濃的恨意。
“我要你，毀了林惠蘭。”
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劉軒，”她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 “你在猶豫。”
我急忙掩飾自己的情緒, “皇后娘娘在要劉軒的命。毀了太后和皇上最寵信的妃子, 劉軒哪裡還有命？”
“這個你不用擔心, 我爹會保你。”她篤定地說。
“若是保不住呢？”我回道。現在這個皇帝可不似原來的皇帝那般昏庸, 若是李志較真，王丞相也未必保得住我。
“劉軒, ”她望着我，一臉的不可置信，“你怕死？”
突然很想笑，於是就真是笑出來了，“皇后娘娘太看得起劉軒了，劉軒不過是個小人，怎麼會不怕死？”
“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她失聲道。
“那麼敢問皇后娘娘，我以前是什麼樣子？”我冷冷地問。
她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忙斂了神色，“不會有失，劉軒。我向你保證。況且我聽說你跟她很早就相識了，應該很容易下手的。我相信你一定會處理得很好，以前不也是這樣嗎？你從沒讓爹失望過。”
“以前，”我冷笑，“以前你爹將你姐姐送進來，現在他將你送了進來。原來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該把你留好，以後好當這大燕國的皇后！”
“劉軒，”她喝道，竟頗有威儀，“我不想提以前的事。”
一會兒她斂了氣焰，小聲道，“只要你替我將這件事辦好，我就求爹放你自由。”
“自由？”我小聲重複，那個詞離我太遠太遠，以至於再次聽到竟已經毫無感覺。
“劉軒，幫我。”她竟有些急了，“最後一次，我向你保證。”
我望着她，“林惠蘭何德何能，竟能叫皇后娘娘如此低聲下氣地求我？若論寵遇，林惠蘭除了受太后庇護之外，並不比賢淑二妃受寵。她在宮中，安分守己，應該還不至於危及皇后娘娘的地位纔是。”
“你根本就不懂！”她的臉微微扭曲，“太后和皇上寵她，根本就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不管她做錯什麼，都不可能受到任何責罰。她可以膽大地將皇上趕出祥儀宮，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宮裡走來走去，甚至藉着酒醉漫罵皇上，就算皇上不去她那裡，她一樣可以呼風喚雨。我這個皇后算什麼？當初她一句話，我成了皇后，日後她一句話，我同樣也可以不是皇后！你怎麼會明白這種感覺？我費盡心機去討太后討皇上的歡心，可我不過說她幾句，太后皇上立刻對我大發雷霆。我做錯了什麼？這宮裡有過她這麼沒規矩的妃子嗎？我身爲皇后說她幾句，竟成了我的錯？”
我覺得不可思議，“這就是你想毀了她的原因？”
“你根本就不明白！”她彷彿受了侮辱，“如果你也是個女人，如果你看到過皇上談她看她的眼神，你就會明白什麼是絕望，什麼是恨！”
我看着她，忍不住心驚，這麼說，皇上也對她……
“劉軒！”她的聲音銳利起來，“你也愛上她了對不對？”
“王靈珊！”受不了她的尖銳，我失聲喝道。
“那個女人就是個狐狸精。不過就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就能叫你們這些男人趨之若鶩……”
“夠了！”我打斷她的話，“劉軒要怎樣，恐怕與皇后娘娘無關吧。”
她愣一會，冷冷地笑開了，“當初是我先背叛我們之間的誓言的沒錯。可是你呢，最後不也一樣變了心？你有什麼資格來譴責我？”
“是啊。”我自嘲道，“我該守着一個拋棄過我的女人，守着她早已丟棄的誓言，纔算對得起她？”
我和她的緣分，早在她鬆開我的手奔向他父親的時候，走到盡頭。
我對林惠蘭的情，也該在我放她走的時候，斷得乾乾淨淨了。只是我不知道爲何這一次竟如此不捨。不知道爲何只要一見到她的笑，原本冰封死去的心就會在瞬間復甦。再見，每次再見，竟叫我愈發地沉醉其中，無法自拔……
“我要你殺了她！”在我閃神的時候，她已經恢復了淡漠和風度。
“如果我拒絕呢？”
她昂起頭，看我。鳳眸裡，是不可侵犯的威嚴，“你有拒絕的權利嗎？”
我後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我真的愛過她嗎？原來兩個人一旦分開，再多的過往都跨不過身份的鴻溝，我不過是她手中一顆可用的棋子，她是主子，主子呀！
我慢慢地拱了手，弓下身，“是小的愈矩了，三小姐。”
“三天之後，我要看到結果。”她交待完，披了斗篷，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個小閣間裡待了多久。意識到自己已經站了很久的時候，我舉步離開。
所有的風景，都不在我眼裡。
恍恍惚惚回到自己的藥房，坐到案邊。
記得那天，擡起頭，就看見了她的笑。
她現在屬於另一個男人，跟她屬於同一個男人。
李志，那個男人原本跟我毫不相干，爲什麼我愛的女子都會到他的身邊？
爲什麼我只想求個唯一，卻怎麼也得不到，而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將她們都收到身邊？
多麼諷刺！
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叫我。
我微微轉過頭去，眼前竟然浮起她的笑。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再來？也許只是我的幻覺。
“劉大夫，是我。”她說。
我猛地醒過來，急忙走過去跪下，“微臣，參見貴妃娘娘。”
她沉默一陣，才柔聲道，“起來吧。”
我立在她的身邊，不敢看她。只怕再看一眼，原本已經打算放棄的心，又會動搖。
沉默一會，她突地站起來，“我走了！”
這是她生氣的前兆。每次她心情煩躁的時候，說話都會特別簡潔。
“恭送貴妃娘娘。”我客套地說。
她氣沖沖地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大聲喝，“劉軒，擡起頭來！”
擡起頭來嗎？我愣一會，擡起頭來看她。
她的眼裡閃過一絲不忍，“你生病了？”
我搖了搖頭。
“是不是遇到什麼難事？”她繼續問。
難事？我若遇到難事，她便讓她偉大的皇上替我一一解決了嗎？
“多謝貴妃娘娘關心，微臣很好。”我努力淡漠地說。
她垂了首，重新坐下。
“我的意思是……”她揪着衣服，說得小聲。她每次一慌，就會揪自己的衣服，緊張地絞着。她也發覺了我的不悅？她還在意我的感受？
“我沒事。”脫口而出，只不想看她如此小心翼翼的樣子。
她擡起頭來，明眸流彩，澄清的雙眸裡，明明盛着關懷。
心漸漸暖了起來，忍不住對她笑。
她也安心地笑了。依然如記憶裡那般明媚動人。真的，逃不開的。
怎麼辦呢？真的很想將這樣的笑靨獨佔，即使它已經隸屬於另一個男人。
如果得不到，既然得不到，就讓我親手毀了吧……
她不該，對我毫無戒心。
禮物，不過是個小伎倆。給自己一個隨時可以下手的機會。身邊有另一個男人送的禮物，到時她要如何說得清楚？
怪只怪她太美好。如果我是李志，絕不會讓她在這宮中跑來跑去，讓別的男人有機會看到她的如花笑靨。
沒想到的是，他來得那樣快。
他眸中的妒嫉說明了一切。
他甚至將她爲他綻放的嬌羞誤解爲驚慌和羞愧。
他將她手中的凝眸搶過，憤怒地砸碎。
我料得沒錯，他不會允許她的身邊，留有其他男人的痕跡。
我看到了她的憤怒。我知道那憤怒出自哪裡，因爲那憤怒裡，明明帶着心的聲響。因爲在意，所以纔會心痛的吧？
她捂着心口，竟吐出一灘血來。
心一痛，我驚得站起來，“惠蘭！”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聲音，我只看見一個身影，比我更快地抱住她，驚慌失措地將她擁入懷中。
她是如此蒼白，嘴角還殘留着豔紅的血絲。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竟是如此脆弱。
他擁着她，正要起身，卻又坐了回去。
“劉軒，”他喚我，“過來看看她。”
我吃了一驚，“皇上……是叫我？”
“當然！”他喝道，“你不是御藥監最好的大夫嗎？過來看看她到底怎麼了！”
我唱過諾，走過去，將手把在她的脈上。
怎麼回事？爲什麼她的脈象如此虛浮？
上次見她，分明還是活蹦亂跳，這些日子她過得不好？
目光回到她的臉上，才發現，她消瘦許多……
“劉軒！”他咬着牙怒喝，“你不怕死嗎？”
我收了目光，對上他的眼，“回皇上，貴妃娘娘脈象虛浮，鬱氣糾結，五內俱損，是以方纔急怒攻心，纔會血氣洶涌，吐血暈倒。至多兩個時辰，娘娘就可醒來。只是這虛浮之症，既非一日可致，自然不可能一日痊癒。”
他囂張的氣焰，竟在聽完我的話後，盡數收斂。他垂首看她一陣，複雜而無奈。
“朕知道了。”他抱着她起身，“惠蘭的身子，朕就託付給劉大人了。”說完就要走。
“爲什麼不殺我？”我出聲攔住他。
他太奇怪太奇怪。剛纔分明已然怒極，爲什麼現在竟毫不追究？
他沉默一陣。
“我若要殺你，你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不過……”他停下來看她，沒有再說下去。
走了。
我跌坐在地上。
房間裡響起一陣悽哀的笑，我聽了許久，才發現是自己在笑。
李志，知道嗎？我不喜歡你，一點也不。
你知不知道你跟我說話的態度像極了王丞相？
我討厭你們的自以爲是！
他以爲我對他感恩戴德，所以絕不會背叛他！你以爲我對林惠蘭用情至深，所以絕不會傷害她！
可你們都忘了，我只是一個人，我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我也會自私！
我踉踉蹌蹌地爬起來，走到自己的藥櫃面前。
這一次，我要自己做決定。一個人。
這一次，我再也不問你的意見了。因爲我可以預見你給的答案一定會比上一次更讓我痛徹心扉！
那麼，還是讓我自己來決定。你等着就好。
記得嗎？你曾經問我要過□□。
其實我這裡什麼□□沒有？奎寧，□□，烏頭，斷腸草，天仙子……只要下得合適，就是最普通的藥材我也能讓它變成□□。你永遠不會知道，□□，纔是我的專長。
現在，讓我爲你，選一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