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劉軒恢復了以往的從容淡定。
“童兒, ”他對我身邊戰戰兢兢地藥童吩咐道，“把門關好，不要再放任何人進來。”
那童兒弓了身, 走出去, 把門關好。
我走到他面前。
他並不看我, 只繼續往藥爐裡添藥。
“這是馬錢子。”我說。
他平靜地點點頭。
“這麼大的劑量能把人毒死。”
他繼續點頭, 將另一味藥也倒了進去。
“麝香能增強馬錢子的急性毒性, 這是你在自己的醫藥筆記裡寫的。”
他拿過一根木筷，在藥爐裡輕輕攪動。
“娘娘！”小蘭的臉色發白，“這是給你熬的藥！”
我望向劉軒, 只希望他能跳起來，大聲反駁小蘭的話。
好一會他終於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將藥爐自火爐上取下。
冒着熱氣的藥汁從爐子裡倒出來。他將藥碗遞給我, “貴妃娘娘, 該喝藥了。”
我望着他。他的臉上，是我熟悉的淡定和溫柔, 就是語氣，也平和得聽不出一絲波折。
他也望着我，拿着藥碗的手，沒有遲疑。
我一手打掉。
碗碎了一地，濃黑的藥汁濺起來, 苦澀的味道在空氣中漫散。
“劉軒, 我當你是朋友！”
“可我從來就沒把你當朋友！”他大聲喝完, 伸手搶過我, 緊緊抱住, “我比他先遇見你！我比他更愛你！當初我爲什麼會放你走？我現在後悔了！我後悔了！”
“劉軒！快放手！我要叫侍衛了！”小蘭在一邊，急得直叫。
“小蘭, ”我叫住她，“你到門口守着，我有話要跟劉軒說。”
我的臉埋在劉軒懷裡，看不見小蘭，只聽到她的腳步在身邊徘徊一陣，終於還是出去了。
“皇后。”我輕聲說。
他猛地一震，放開了我，“你……”
“我知道。”
“知道？你知道多少？”他還沒有完全從震驚中醒來。
“不多，也……不少。皇上和太后什麼事都會跟我說。”我小聲地說。
他臉上的震驚漸漸轉成憤怒，“你知道！你明明什麼都知道爲什麼還要對我好！”他吼道。
“可是你是我的……我是說，你是好人。”我有些慌了，我從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我知道你是好人。皇上也知道，所以他才……”
“所以他纔不殺我嗎？”他大聲打斷我的話，狂怒地望着我，“你並不笨，爲什麼要裝傻？他不殺我，是因爲他還沒有足夠的力量跟王丞相正面抗衡！與我劉軒是什麼人根本就沒關係！”
“劉軒……”我不知該說什麼。
他上前一步，逼近我。
我忍不住想退，他卻撐開手，將我困在桌邊。
“這樣也不錯的，”他望着我，竟笑了，“你從來知道。可你還是將礙手的人調開，單獨面對我。這樣很好，”他托起我的臉，“這樣的話，我想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了。皇上又怎樣？太后又怎樣？誰也救不了你。”
“劉軒，別這樣！”我有些害怕，掙扎着想甩開他的手。
他腕上使力，捏住了我的下巴。
我動不了了。他的臉貼上來，黑亮的瞳孔裡映出我驚恐的臉。
僵持一陣，他突然笑了，用力地笑。
摟過我，他顫抖着將臉埋進我懷裡，“笨蛋！”他低聲罵，“你這個笨蛋！爲什麼不喊？只要喊一聲，立刻就會有人進來救你。”
“我……”我不知道。我不想死，可我更不想看着別人死。
“惠蘭！”他輕喚一聲，擁緊了我，“跟我一起死吧。這宮裡有什麼好？這麼的不自由。宮外爭天下，宮裡爭權利。就算你沒有爭的慾望，但只要身在這宮中，就要不可避免地捲入爭鬥之中。既然這麼的不自由，爲什麼不隨我一起去死？”
“對不起，劉軒。我……有慾望。”我輕聲回道。
他擡起了頭，驚訝地望着我。
“我有慾望。”我重複道，“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想要皇上！我不知道以後自己會變成什麼樣，我……害怕。我離權利太近太近。只要伸手去拿，就可以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也許我現在還滿足於貴妃之位，也許我現在還肯分得皇上的幾分之幾。可是以後呢？也許我會覬覦後位，也許我會做很多很多的事……劉軒，”我抓緊了他，“你幫我好嗎？幫我好好看着我，別讓我走得太偏太遠，我怕有一天我會連自己都不認識……”
他扯掉我的手，啞聲道，“爲什麼是我？”
“因爲你見過最真實的我，因爲你……心裡有我。”
他的臉色霎白，推開我，踉蹌地後退一步。
“林惠蘭，連你，也想利用我的感情嗎？”
我心一痛，咬緊了脣，“對不起……”
我也覺得自己很壞。也許我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壞。我在變，我自己知道。在我成爲皇上妃子的那一刻起，有什麼東西已經開始變化。逃避，不過是不想面對那個正在變化的自己。我怕，怕我會不認得我……
“別哭。”他走過來，輕輕捧起我的臉。他的手指，輕輕抹去我頰邊的淚，撫平我眉間的紋，順着眉眼，一點一點地勾勒我的臉廓，“讓我們試着，填滿你的慾望。我們一起。”
他俯下來，在我的脣上印上一吻，輕柔地，似羽翼滑過，“我願爲你，付出一切。”
我閉上眼。
淚水滑落。這世上有些東西，太過珍貴，以至於一旦接受，就再也沒辦法償還。
他放開了我，轉過身去，“走吧。”
我望着他的背影，移不開腳步。
“跟以前一樣就好。”他輕輕道，“皇后那邊你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應付。日後小心一點，王丞相在宮中的眼線，並不是只有我一個而已。”
我恍惚地點頭，出了御藥監。
心裡很亂。
我縮在牀上，想自己，想劉軒。
他說得很對，只要在這宮裡，就不可能不爭。可是我的慾望，真的能填滿嗎？
“姐姐，”小蘭捧着藥走過來，“這是御藥監送過來的藥。”
我點點頭，伸手去拿。
小蘭卻把藥移開了，“姐姐？”
我擡眼望小蘭，“小蘭，以後，劉軒是自己人了。”
小蘭垂下頭去，好一會才道，“那讓小蘭先喝一口？”
我笑出聲來，“小蘭，你要是病了自己去找劉大夫，別跟我搶藥喝。”
“可是，姐姐……”小蘭擡起臉來，一臉的焦慮。
“皇上駕到——”
正說着，皇上的御駕已經進了祥儀宮。小蘭放了藥，跪迎。
不知道皇上還氣我不氣？我想着，也跪了下去。
皇上走進來，在我面前停下了。
“聽說你醒了，我就過來了。”
我望着他，不說話。他的臉上找不到半分怒色，可是，卻分明地並不開心。
我剛纔又去找劉軒了。他該知道的。
他卻什麼也沒說，只將我從地上摟起。
“喝藥了嗎？”他問。
我搖搖頭。
他將我放到座上，轉身將小蘭放到一邊的藥碗拿起，遞到我的脣邊。
我張了嘴。
只聽小蘭失聲叫了一聲，“皇上！”
“怎麼了？”皇上回身看她。
我拿過皇上手中的碗，一口飲盡了，把碗遞給小蘭，“下去吧。”
小蘭接過來，擔憂地望我一眼，下去了。
“她怎麼了？”皇上疑惑地問。
我轉身抱住他。
“惠蘭？”
他愣了好一會，終於反手抱住我。
紛亂的心終於因爲他的懷抱稍稍平靜下來，我擡起頭來，看着他，“皇上，今天晚上……”
“皇上，貴儀宮小雨求見。”門外響起小蘭的聲音。
皇上皺了眉，放開我，“宣！”
小雨是秦淑妃的貼身侍女。
只見她一進來就慌忙跪下了，語帶哭腔，“皇上，淑妃娘娘燒得厲害，正叫您呢。”
“朕馬上過去。”皇上二話不說，舉步要走，卻又突然想起什麼，望我一眼。
我努力地，想對他笑。
他沒說什麼，走了。
走了。
我轉身走到窗邊，仰起頭來看陰沉沉的天。雲層很厚，快入夜了。
林惠蘭！不準難過！這種事情很平常，以後還會經常發生，你得學會習慣！要習慣！
可這是什麼？
我低頭，便看見了落在掌心的淚。
我今天死裡逃生，在鬼門關繞了一圈，怕死的我當然害怕了。所以，才忍不住哭的。
這一次，情況特殊。
下次，下次不管遇到什麼，我都一定不哭了，一定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