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景熙宮出來, 我的心情並不太好。
記得我曾答應過太后,永遠都不會離開皇上。我自然知道這樣的承諾意味着什麼。
太后愛皇上。她的愛,是隻有付出, 不求回報的。她希望, 我也能如她對皇上一般愛着皇上。
也曾經以爲, 愛便是付出, 只要能爲所愛的人做些事, 便能心甘如飴。
只是而今識盡苦楚,才發現要在真正的愛情面前無私是多麼的困難。那些日子實在太過苦澀難熬,我已經對自己沒有任何信心。我實在無法確定, 這樣的我,到底還能撐多久?
不覺已經走回鳳儀宮, 甫入宮門, 便隱約聽見一陣琴聲。細細聽來, 竟是從後園傳來的。
心下疑惑,忙召了宮人來問。
“回皇后娘娘, 今晨娘娘出門不久,才女蘇芊芊便說奉了皇后懿旨,在後園候駕,讓奴婢們放她進去了。”
我皺皺眉,譴退宮人, 只帶晴兒, 往後園走去。
這個蘇芊芊真是大膽。雖然她進宮只一月有餘, 但基本的規矩不會不懂。假傳懿旨可是砍頭的大罪, 她居然做得如此明目張膽, 難道真的不怕死?
後園愈近,那歌聲愈加清晰起來, “重檐飛峻,麗採橫空,繁華壯觀都城。雲母屏開八面,人在青冥。憑闌瑞煙深處,望皇居、遙識蓬瀛。迴環閣道,五花相鬥,壓盡旗亭……”
我猛地頓住,癡癡地望着園中素裙飄飄,撫琴弄歌的女子。
像。這身影,這姿態,分明如此之像,爲何一開始我竟沒有發覺?
“……歌酒長春不夜,金翠照羅綺,笑語盈盈。陸海火山輻橫,萬國歡聲。登臨四時總好,況花朝、月白風清。豐年樂,歲熙熙、且醉太平。”
我想起玉華閣上,她對窗而坐,纖纖玉指如瑩玉修長,我想起她琴音裡那個由清淚奏出的愴音。她唱的是輓歌,她穿的是白衣,她對我說,“家姐不幸早逝,故而悲痛。”
原來,是這樣的呀!
“晴兒,你守在後園,不許任何人進出,我想跟蘇姑娘談談。”我交代完,步入後園。
我走到她面前時她依舊垂首撫琴,琴音悅耳,聲聲慢。
“蘇姑娘。”我輕喚。
她頭也不擡,纖指滑過琴絃,奏出一個串音,“我姓秦。”她說。
我默然心酸。
“小時聽姐姐說起過家世,原來也是官宦人家,無奈家道中落。記憶中家裡卻只是一貫的清貧,父母多病,沒多久便撒手人寰,留我們姐妹相依爲命。姐姐有不二之貌,絕世之才,若不是爲了我,又怎肯寄身青樓?後來姐姐名聲漸響,爲了不讓我受她名聲所累,她忍痛將我寄養別家。不想時局動盪,養父母爲避禍端,舉家遷徙,輾轉數次,終於跟姐姐失去了聯繫。好容易天下初定,我開始四處打探姐姐的消息。多方打聽,終於知道姐姐成了當朝皇帝的髮妻淑妃。爲了進宮見姐姐,我求養父母許我參加宮女選秀。順利地成爲才女,姐姐與我,就在一牆之內了。”她撫琴的手微微發顫,琴絃間彷彿又有淚水滴落,“分別八年,終於近在咫尺,卻又天人永隔!你叫我情何以堪!”
“砰——”絃斷,顫音在靜靜的空氣裡迴響,她憤恨地咬牙看我,熊熊火焰幾乎要將我吞噬。
我垂下眸,淚水滑落,“對不起……”
“夠了!”她大聲喝道,“不要在我的面前裝可憐!我不是皇上,不會因爲你的幾滴眼淚就對你心軟溫存!”
我咬着脣搖頭,上前一步,“蘇……秦姑娘,你……讓我做些什麼,我可以補償。”
“補償?”她輕蔑地冷笑,“人都死了,你還能拿什麼補償?”
“可以的!”我篤定地說,“淑妃希望你幸福!我可以代替她照顧你,我一定會盡我最大的努力讓你幸福的!”
她沉默,靜靜地看着我。
我期許地望着她。
好一陣,她終於徐徐開口了,“我不知道你是太天真,還是城府太深。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血債,必須用血來償還!”
一切快得不可思議。
我只看見她一手按在琴上,自暗格中拿出一把匕首,直刺過來。
我愣愣地望着她,血的氣息很快便在空氣中彌散,四周死一般的靜,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的血液落在地上的聲音。
她放開匕首,“這個動作,我每天練習不下數百遍。”
我笑,“可你還是刺歪了。”
笑的時候牽動了傷口,我腳下有些虛,後退幾步,我倚在一座假山上喘氣。
淑妃的妹妹,果然很厲害呢。入宮才一個月,就將宮裡的情況打聽得清清楚楚,還如此費盡心思地接近我。最厲害的還是她一個弱女子,居然能逃過侍衛的耳目,將一把匕首帶在了身邊。
喘過氣來,我看着她,“因爲你是淑妃的妹妹,這一刀我受了。現在,你回你的玉華閣去吧。”
她奇怪地望我一陣,不動。
我的胸口疼得厲害,顧不上她。閉上眼睛養養精神,在腦海裡盤算着如何將晴兒叫過來又不驚動其他人。
“惠蘭!”皇上的聲音,突兀地自身後傳來。
我驀地一震,止不住血氣翻騰,強忍着口中的鮮血衝口而出,腳下卻早已虛軟,支持不住地向下倒。
“惠蘭!”皇上的聲音由溫柔急轉爲驚恐,他衝過來,接住我,就要叫人。
“不要!皇上!”我用盡所有力氣大聲喊,“不要讓人知道我受傷。”
“住口!”皇上吼完,有些語無倫次地擁着我,“我是說,你受傷了,別說話!該死的你爲什麼又受傷?該死的這一次你又想保護誰?我不許任何人傷害你!沒有人的命會比你的命重要!你是我的皇后,是我要共度一生的女人。”
我笑着點頭,淚水卻一點一點地落下來,“皇上,她是淑妃的妹妹。淑妃知道一定很高興,我找到她妹妹了。我害死淑妃,現在終於可以替她做點事了,我以後,一定要傾盡所有地對她好。”
皇上咬着牙點頭,“我知道了。我不叫侍衛,我送你回房,把所有的太醫都叫過來替你療傷。”
我搖頭,“叫晴兒悄悄把劉軒叫過來就好了。不能叫太后知道我受傷了,她知道了一定會來看我的,她還在生病。”
他擁緊了我,沉聲苦笑,“看看你這笨蛋都在想什麼?受傷的人是你,可你腦子裡想的都是誰?”
“皇上……”
“別說話。我都聽你的,都聽你的。只要你答應我不準有事。”
我用力地點頭,“我一定不會有事的。我還要陪皇上一輩子呢。”
“恩。”他重重地應一聲,抱我回房。
晴兒去找劉軒了。皇上找了塊乾淨的布,壓在我的傷口上。
血慢慢地止住了,我虛弱地躺在牀上,皇上不許我說話。
蘇芊芊還是沒走,只定定地立在房間裡看我。
皇上冷冷地掃她一眼,沉聲低喝,“滾!”
她擡起倔強的腦袋,直視皇上,“我要看着她死!”
皇上眯起眼,眸子裡是不容置疑的怒火,“要是惠蘭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絕不饒你!”
蘇芊芊卻只是冷笑,“我既然敢刺她,就不打算活着走出這裡。倒是你這昏君,簡直辱沒了我姐姐!這個女人殺了你的結髮妻子,你竟然還對她百依百順,呵護備至!她除了漂亮,到底哪點好了,笨得要死!能在宮裡活到現在簡直就是奇蹟……”
“請不要吵到病人。”
蘇芊芊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點住她後緩緩走到我牀邊的劉軒。
“放手!”劉軒連皇上的面子也不給,一上來就面無表情地對皇上說。
皇上咬着牙,強忍着怒火,將手從我的傷口上移開。
如果不是太虛弱,我一定會笑出聲的,真沒想到劉軒竟然也有這麼酷的時候。
只見他將藥箱放下,將壓在我傷口上的布條取下,在藥箱中取出剪刀,將我傷口附近的衣裳全部剪掉。
“晴兒,”他一邊審視我的傷口,一邊吩咐,“去準備熱水和毛巾。”
“別怕。”他對我笑,“我跟某人不一樣,我說過保住你,就不會讓你出一點點差池。”
“劉軒,你好大的膽子!”皇上終於忍不住,怒吼道。
劉軒甚至不看他,只冷冷道,“我說過,病人需要安靜。”
話一出口,皇上竟然乖乖靜了下來。
我實在忍不住笑了一聲,結果痛得呲牙咧嘴,“拜託,劉軒,別再……”
“住口!”兩個男人同時對我吼,“不準說話!”
我乖乖噤聲。
屋子裡安靜下來,劉軒打開藥箱,開始將藥膏抹在一塊乾淨的布上。
一會兒晴兒提了熱水進來,劉軒替我清洗了傷口後,將一塊熱毛巾捲成卷,放入我的嘴裡,柔聲道,“一會兒拔刀的時候可能會很痛,你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咬着毛巾,點頭。
“皇上,”他轉向皇上,“你扶好她了。”
皇上點頭,緊緊將我托住。
劉軒一手託着膏藥,一手拿着匕首,看我。
我屏住了呼吸,朝他點頭。
——痛。無法言喻的痛在剎那間佔據了我所有的神經。那一瞬間周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我彷彿被拋進無邊無際的黑暗,恍惚地靠不着岸。
也不知道這樣的虛無過了多久,我終於恢復了知覺。
時間卻好像在此刻靜止,皇上託着我,垂着眸,一動不動。劉軒一手拿着已經□□的匕首,另一隻手,將塗有膏藥的布塊緊緊地按在我的身上。
看了一會我才發現劉軒的手在抖,“不可能的……”他略顯驚慌地呢喃着,匕首自掌中滑落。
“砰”地一聲,劉軒的身體竟飛了出去,皇上收回拳頭,死死地抱着我。
“皇上,別這樣!”我大聲地對他說。
他卻罔若未聞。
我急了,伸手去拉他,雙手卻自他的身體穿過。
我驚訝地看着劉軒,看着皇上,看着我……不,是林惠蘭的身體。
我——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