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殤

舊殤

舊殤

皇帝再生氣,太后總是他老媽,懿旨向來高於聖旨。

靈鷲再鬱悶,太后是他主子,連皇帝都不敢說什麼,他一個小小的侍衛又能怎麼辦。

一個強忍着怒火,一直將抱着瑜瑜的憐君霽一路送到宮門口。看着再走就出宮了,才停了下來,惡狠狠的瞪着完全把自己埋在憐君霽懷裡的,到最後也沒擡頭的,完全無視他的瑜瑜。目送着幾人遠去,才氣憤的拂袖離去。

一個強忍着苦澀,盡力無視身邊的人時不時的投來的,曖昧的,狂熱的,欣喜的,如同偷了腥的貓的眼神,不斷壓抑着自己不斷從心裡冒出的惡寒,頑強的維持冷酷的表情。背挺的直直的,裝作完全沒看到旁邊那人的可憐巴巴的眼神,也故意不去注意周圍人的異樣眼神,不停的自我催眠:“他看的不是我,不是我,絕對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就這樣,瑜瑜波瀾不驚的到了丞相府。

既然已經在皇宮裡住了那麼久了,現在丞相府的宏偉,倒是不讓瑜瑜驚訝了。下人一波一波的來請安,周圍羨慕的,驚訝的,嫉妒的,仇視的眼光,瑜瑜也已經有了免疫力。

憐君霽吩咐了幾聲,便抱着瑜瑜來到了後院。

別有洞天,只能這麼想。

院裡的景色和佈置,和整個丞相府如此不稱,甚至與整個繁華的京城都不稱,雖是人爲,宛如天成,明明是如此喧囂的城市中,卻猶如進入了大自然的懷抱中,紅塵遠去,只餘一片寧靜。

景色因水而起,園門北向而開,前有一道石橋,一灣池水由西向東,環園南去清晨夕暮,煙水瀰漫,極富山島水鄉詩意。

沿池有一復廊,蜿蜒曲折,將臨池而建的亭榭連成一片,園外之水與園內之山相映成趣、相得益彰,自然地融爲一體。

池北假山,全用優美湖石堆疊,山雖不高而有峰巒洞谷,與樹木山亭相映。

“瑜瑜,這就是姐姐曾經的住處。”小心翼翼的說道,深怕觸碰了瑜瑜的痛楚。

在憐磬入宮之前,經常在這院子中,或彈琴,或吟詩。或者,在陽光下放聲歌唱;或者,在月光中翩翩起舞。如此率性的姐姐,在入宮後,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待他再見她時,卻只看到一具人偶。

不再隨性的哭,不再隨性的笑。臉上溫柔平靜的笑容,如同粘在臉上一樣。眼光和聲音一樣,如同平靜的湖水,或是死水一樣,波瀾不驚。

父親放下了心,說,這樣的姐姐,看來在深宮中,也不會有什麼了。

我卻提起了心,想,這樣的姐姐,還算是姐姐嗎?

不過,算是自己多慮了,姐姐還是姐姐,就算是在黑暗的深宮中,仍然腐性不改,甚至更加變本加厲。有一次,和姐姐私聊,竟然聽她幽幽的說道:“還好嫁了一個不愛的,也不懂愛的人。有失必有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不這樣的話,我又怎麼能把天下大同的事業進行到底?又怎麼會找到如此值得信賴的姐妹?這進宮啊,值啦!”

偷偷的抹着冷汗的憐君霽,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說不定,讓姐姐變成真正的深宮人偶怨婦,還比較好一點......囧......

靈鷲也在神遊太空中。

這不止是憐貴妃的院子,也是憐君霽曾經住的地方。

......也是他靈鷲,曾經住的地方。

似乎,還能看見,湖水中,嬉戲的兩人;

似乎,還能看見,假山上,打鬧的兩人;

似乎,還能看見,走廊上,追逐的兩人;

似乎,還能看見,樓閣中,......

曾經的纏綿......

似乎,還能看見,那美麗的讓人心碎的月。還有,真正的,碎成一地的心。

他的冷酷的轉身,衣袖一揮,帶走了自己所有的希冀,留下了癡癡的自己,淚流滿面的自己,聲嘶力竭的哭喊。

卻只發現,這不過是更加的作踐自己。

......“說好的幸福呢?”......

在這裡,離開這裡時,又望了一眼這亭臺樓閣,吶吶的,最後一句話。

在問誰?

問他?

還是,在問自己。

哭着,喊着,暈倒在地上。

醒來時,在乾淨的被褥中。欣喜若狂,四處張望,卻只看到悲傷的憐磬,緊緊的攥着自己的手。

在這個看着他長大的小姐懷裡,哭了一夜。

第二天,第一次看到小姐發怒了,質問着憐君霽,姐弟第一次吵得如此僵。完全不知所措的自己,連忙拉住小姐,請求她不要爲了自己和君霽吵架。但是,卻只換來,曾經深愛的人,狠狠的一巴掌。

......“何必這樣假惺惺的!不是你向姐姐告狀,她怎麼會來和我吵?!你這樣子是不是很舒暢!”.......

目瞪口呆,直到聽到哭聲。不是自己的,是小姐的。抱着自己,泣不成聲。埋怨着自己,不該讓君霽和我在一起的小姐,抱着我,哭着,道着歉。

我沒有哭,我笑了。笑着說沒關係,笑着扶起小姐,笑着向君霽告辭,笑着走回自己的房間,一直,笑着,再也沒哭。

小姐回宮了,帶走了我。從此,就沒踏進過這裡。那時候,瑜瑜才只有五歲吧。不到半年,憐貴妃便失蹤了。

留在宮中的我,十年了,已不再是我了。

卻,再度回到了這裡。

一個別人眼中的小倌,男寵。到現在的御林將軍,一品帶刀侍衛。

卻,又回到了這裡。

“丞相,王爺就交給我了,您去忙吧。”雖謙不卑的說道,伸手要接過瑜瑜。

“不準叫王爺,我是瑜瑜!”“刷”的轉過頭,撅着嘴。

笑了,“好,瑜瑜,過來。”

瑜瑜高興的伸出手,把位置轉移到靈鷲懷裡。

“舅舅,你去忙吧!”瑜瑜十分通情達理的說道。

“恩,兵部還有些事,今晚上可能並不能陪你了。”眼睛不離開靈鷲,直到靈鷲有意無意的別過臉,才淡淡的一句。

“舅舅慢走!”瑜瑜使勁的揮手,看來和天靳焱的吵架,並沒有多麼的影響他的心情。

“瑜瑜,你怎麼還沒睡?”

睡不着,在院子中走動的靈鷲,看到一襲白色的人影飄過水麪,在亭子中坐下。

天憐瑜轉過身,一臉冷靜的看着靈鷲。

“師兄。”

“很久沒見面了,瑜瑜。”靈鷲也飛到亭子上,笑着說道。

“瑜瑜,怎麼恢復原來的樣子了?”靈鷲是貂王從小的玩伴,也是南堂的副堂主,自然知道天憐瑜的真實面目。

天憐瑜擡頭看了看黑暗的天空。

“夜幕之下也有星空。”

沒有回答靈鷲的問題,月光下的他,眼底流轉的憂愁,渾身的氣質,絲毫讓人覺察不出,這,就是那個喜歡撒嬌的,整日窩在天靳焱懷裡的瑜瑜。

“瑜瑜啊,你還真是得到王妃的真傳啊,不知道皇上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是什麼表情。”靈鷲笑道。

“我又不是自己願意啊,父王母后叫我留一個心眼嘛。”天憐瑜裝作無辜的嘆口氣,眨了眨眼。

只不過十年,昔日天真的少年竟然變得如此出衆。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

天憐瑜略開的衣襟處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膚,舒雅自在的坐在亭中,明豔聖潔,儀態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他頭上,衣上,影子上。

“師兄,那個靜姐姐到底是誰啊?爲什麼會那麼悲傷?”剛剛眯上的星眸微微睜開。

“她出身將門,在年幼時父母就戰死了,後被太后收養,封爲公主。她現在也是朝中的一員大將,現在邊疆局勢穩定,纔回京陪伴太后。”對於這個年輕的女將軍,靈鷲在言語中,露出少有的敬佩。

天憐瑜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纔有些遲疑的問道:“舅舅......你和舅舅以前關係挺好的吧?你們是戀人吧?爲什麼現在......”

“是王府裡的人告訴你的吧?那隻僞善貂?”打斷天憐瑜,但是言語中並沒有絲毫的不快。

“可以告訴我嗎?”天憐瑜沒有否認。

“我不想讓你知道這個世界的灰暗。”

“你當我還真是宮中那個天真的孩子啊?師兄啊,你該不會也把現實和僞裝分不清了吧?這樣子回王府的話可是會被母妃欺負的哦。”天憐瑜鬱悶的說道。

靈鷲看着緊皺着眉頭的瑜瑜,不禁有些失笑。是啊,他怎麼犯這種低級錯誤了呢?不過瑜瑜還真是得王妃的真傳啊,不過天靳焱就有點可憐了啊,最後也不知道誰勝了誰呢。

雖然他不排斥同性相戀,但是血親就......唉,算了,血親又怎麼樣呢?靈鷲本來就不是那種在意世俗的人......在意的話,就不會在當初選擇對憐君霽死心塌地。

“好吧,我講給你聽。”撥弄着天憐瑜的黑髮,靈鷲淡淡的說道。靈鷲從來就不瞞着天憐瑜,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天憐瑜又閉上眼,聆聽着這個故事,美麗的,卻又醜惡的;幸福的,卻又悲傷的。

靈鷲從小跟着師傅學武,在十二歲的時候,跟着師傅來到丞相府,那時候,憐君霽還只是丞相府頑皮的小少爺。

根據師傅的安排和憐磬小姐的要求,靈鷲隱藏武功,以憐君霽侍童的身份,隨身保護這位小少爺。

或許是日久生情,又或者只是年少輕狂,兩個人,由朋友,到戀人,竟是如此自然而然的就發展成了。不記得是誰先動情,也不記得是誰先告白,總之兩人就這樣被紅線綁在了一起,誰也離不開誰了。那時候就想,是不是一輩子都可以這樣了。

似乎一切都那麼一帆風順,小姐的支持,老爺的默許,夫人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似乎這驚世駭俗的戀情,竟這樣一帆風順。

但是,是不是一帆風順的愛,沒有經歷過考驗的愛,都那麼的脆弱。

隨着年齡的增長和地位的提高,憐君霽開始頻繁的和那些貴族子弟們交往,流連於花叢蝶舞之中,自認爲作爲愛人的自己,感覺受到了背叛,去質問憐君霽,卻得知他已經和某位貴族小姐訂婚了,那時候老爺夫人已經去世,小姐已經進宮,這件事,當然是他自己做的主。

被矇在鼓裡的靈鷲,不相信這件事,希望憐君霽告訴他,這之間有誤會,或者退一步,這是真的,但是其中他也有苦衷的。

......“你不過是一個地位低下的男寵而已,一個賤人,不覺得自己要求太多了嗎?”......

這就是唯一的理由,他,要娶的當然是門當戶對的貴族小姐。

......男寵?賤人?......

原來,我在他心中是這樣的身份?那一年,憐君霽十八,剛剛當上丞相,少年得志;那年,靈鷲剛滿十五,得知從相戀,整整三年的感情和歡愉,竟然只是對喜愛的玩物的一時興趣。

說好的幸福呢?本來就沒有幸福。

然後的事,天憐瑜就已經知道了。他看着這個平靜的敘述完這一切的師兄,不明白,不明白這麼美麗呃戀情,竟是這樣走向滅亡;不明白這麼溫柔的舅舅,曾經對靈鷲哥哥說出這麼過分的話。

不過......“舅舅好像沒有娶妻啊?”不是說要娶那位貴族女子嗎?

“是啊,就是那位惠妃,後來進宮了。他大概太過傷心了,又被公事纏身,暫時也沒那個心思了。”仍是淡淡的語氣。

天憐瑜卻感到一陣心痛。不只是他的,還是靈鷲哥哥的。

靈鷲眼光漂浮不定,最後落在亭子正中,榆木桌上的那張琴上,目光微微一顫。

怎麼會?......故意的嗎?或者,只是巧合。住回這個院子,太多的巧合了。座椅的擺放,字畫的張貼,甚至一個小小的香囊的懸掛。還有這裡......“靈鷲,你怕琴受潮,我就叫下人每天換一張琴就行了。然後,你每次到這裡來,都可以想彈就彈。”......明媚的笑臉,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遙遠......“我最喜歡聽你彈琴了......”

“對了,靈鷲哥哥,瑜瑜好久沒聽你彈琴了,彈一曲吧。”看着靈鷲看着這張琴發呆,天憐瑜不失時機的請求道,“要施展縮骨功可是很疼的,靈鷲哥哥就彈一曲嘛。”

靈鷲心念一動,瞬時有些心疼。天憐瑜的易容,不是簡單的易容術,而是武林中的絕學,縮骨功。將身型縮到十一二歲的樣子,這樣子,本來身骨就輕巧的天憐瑜,根本沒人發現他的僞裝。

外表是小孩的天憐瑜,再加上故意的撒嬌弄癡,的確可以讓人降低戒心,保護自己的安全。

不過縮骨,是非常痛苦的,雖然天憐瑜身姿絕佳,但還是避免不了那鑽心的疼痛。每次施功完畢,被冷汗浸溼的發白的小臉,都讓靈鷲止不住的心疼。

“好吧,那我就彈一曲吧。不過我已經有很久沒碰過琴了,唱得不好聽不要怪我哦。”靈鷲小心翼翼的扶上琴絃,很乾淨像是剛放上去不久。

“那唱什麼呢?”天憐瑜微笑着問道。

這時候,美麗的落花再次飛到了天憐瑜的鼻尖。輕輕的將它拿下來,天憐瑜有些傷感的說道:“母親還真是的,沒事在院子裡種那麼多梨花幹嘛。”

“梨花嗎?”靈鷲低下頭,微微一思索,“那就唱那首小姐經常唱的歌吧......梨花香......”

“恩.....?”天憐瑜愣了一下,似乎母妃也唱過這首歌。

靈鷲撥弄着琴絃,十年來第一次展開歌喉。

“笑看世間癡人萬千,

白首同倦實難得見。

人面桃花是誰在扮演?

事過境遷,故人難見。

舊日黃昏映照新顏。

相思之苦,誰又敢直言?

笑我太過癡狂,相思夜未烊。

獨我孤芳自賞,殘香。

梨花香,卻讓人心感傷。

愁斷腸,千杯酒解思量。

莫相望,舊時人新模樣,思望鄉。

爲情傷,世間事皆無常。

笑滄桑,萬行淚化寒窗。

勿彷徨,脫素裹着春裝,憶流芳。

即使十年未唱,靈鷲的歌聲還是那麼的美,美的讓人心碎。

天憐瑜不自覺的流着淚,看着已經完全沉入歌的意境中的靈鷲,癡癡的唱着,一如回到了那個心碎的月夜。

作者有話要說:靈鷲和憐君霽的故事也是閒邪王府系列中的一個,靈鷲蠻可憐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