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得到個優質建議,
阿嬌翁主的心情變得十分愉快,以至於回程路上,看唐豐也覺得順眼多了。
馬車駛入官邸的大門,阿嬌下了車,擡頭看看天色,下意識加快了腳步。天幕昏黃,已經是用夕食的時間,讓母親和兄長們等她一個可說不過去。
剛走幾步,
駐足,旋身……
阿嬌指着停在側門不遠處的豪華馬車,問門口值班的侍衛頭領:“此何人之車?”
侍衛頭子恭恭敬敬躬身,作揖,殷殷勤勤笑地報告:“此乃樑賈之車。”
陳嬌:“樑賈?樑美人之兄?”
“如是。”侍衛頭領猛點頭。
嬌嬌翁主微一頷首示意知道了,輕盈地跨過一道道門檻和臺階,直奔自己的小院。
‘果不其然!’
在琨居里換了衣服,阿嬌轉進母親的院子,然後毫無意外地發現二樓餐室靜悄悄的,竟然空無一人。兩對兄嫂,只有長兄堂邑侯太子陳須坐在餐室對面的小休息室裡看書。
“大兄!大兄!”
阿嬌三步兩跳地撲進去,沒大沒小地搶過大哥手裡的卷冊翻閱,待看清書冊目錄,不禁愕然:“論……語??咦?大兄,儒書?”
誰都知道竇太后是黃老學派擁躉,對孔孟之道的儒學並不存好感。受帝國皇太后影響,皇族和外戚也只學黃老,對儒術基本都持不屑一顧的態度。
作爲竇太后疼愛的孫輩,陳須研究儒學屬於絕對詭異並令人費解的現象。
被妹妹搶劫了,陳須好脾氣地笑笑,避過學術問題,只問妹妹去了哪裡,玩得盡不盡興?前些日子在宮裡是不是憋悶壞了。
提到那段沒病裝病的日子,阿嬌就一肚子不滿,靠在長兄身上,嘀嘀咕咕地抱怨那些好奇心過於旺盛的貴婦。那羣人啊,也不知什麼心理,對母親方方面面都那麼好奇;還不直接問,每次都是轉彎抹角地探聽,煩透了。
說到一半,突然想起大門外停的樑家馬車,嬌嬌翁主停口,指了指母親會客室的方向問兄長:“樑賈何時到訪?”
陳須太子:“午後。”
“如此……三番五次……”輕笑兩聲,阿嬌人靠向長兄,愜意地評論着,三天兩頭屢屢攜重禮到訪,看這情形,這樑家對小皇子是志在必得了。
陳須完全同意,頓了頓,又補充道:“阿母亦有此意。”
“如此呀……”嬌嬌翁主將書冊塞回兄長懷裡,聳聳肩。
館陶翁主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後宮之中,樑美人是公認的長公主派系——其實,當今皇帝后宮中一半以上都和館陶長公主交好——再加上樑家富甲一方,梁氏家主爲人識相,對長公主素來謙恭孝敬……林林總總加起來,館陶翁主阿嬌實在想不出母親有不支持樑家女兒過繼小皇子的理由。
陳須瞧出端倪,不由好奇地追問:“吾家嬌嬌之所見……不同?”
“阿兄!”阿嬌嗔怪地推了長兄一把,皎潔的纖指往四周比比,警告警告——象這類涉及宮闈和帝嗣的大事,怎麼有她發言的餘地呢?就算背後說閒話也不妥當啊。
要知道這座長公主官邸百分之八十侍從來自皇宮,平常又和宮中往來不斷,千絲萬縷的,保不住就有人聽了牆角泄露了消息。
不過到底是嫡親兄妹,阿嬌也不打算如在宮裡那般用套話官話敷衍胞兄:“然,阿兄,樑美人……其人……嬌嬌以爲,頗有不妥之處……”
須太子好奇了;“哦,何?”
阿嬌有些糾結地皺皺眉頭,沉思良久,才壓低了聲音和哥哥說:不知怎麼的,她總覺得樑美人變了,變得越來越不象她記憶中的梁氏了。以前的樑宮女固然有些呆有些拘泥,但一言一行都是真實的,有生氣的。而現在的樑美人,穿綢裹緞,珠翠環繞,輕聲慢語,行規蹈矩,從外表來看一舉一動完全符合禮儀宮規。
然而,以嬌嬌翁主觀察,樑美人彷彿總帶着個假面具,透着一股子……一股子……
阿嬌忽然發現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
堂邑侯太子幫着猜:“僞?”
“唔……”
嬌嬌翁主搖頭,推敲好一會兒,才道:“否,乃……僵!”
“嗯?”陳須太子莫名其妙:“嬌嬌乃何意?”
阿嬌抿着脣,半晌纔想好怎麼表達。
她覺得吧,作假的人都是主動的,有動機有目的纔有行動力嘛,所以固然讓你覺得虛僞,但同時也能讓人感受到一種執着或靈動。因爲多少帶着點真性情,好歹總有些有動人之處。而‘僵’則不同,那是全被動的,就彷彿一隻經過精美包裝的傀儡,從裡到外無一處是自己的,自發的……
陳須太子本來就不怎麼明白;
待得聽妹妹敘述完畢,人就更糊塗了。
“哦!大兄……”還不等阿嬌進一步解釋,姍姍來遲的堂邑侯太子妃和隆慮侯夫婦上樓了。
緊跟着,館陶長公主也到了。
一家人落座,晚餐開始。
燈燭閃爍,侍從們呈上一道接着一道的佳餚……
主位上的長公主一邊漫不經心地品嚐菜色,一邊問長媳長安上層最近的新聞動向,家裡劉靜孕期的懷像如何,還有市郊幾座莊園的春耕情況。
王主姱逐個回答,一件件一樁樁,條理清晰,有條不紊;聽得館陶長公主頻頻點頭。
阿嬌坐在矮方桌之後,
先看看母親,再看看二嫂;
瞧瞧大嫂,又瞧瞧二嫂;
最後,再瞅瞅自己……扭過頭,急急舉臂,嬌嬌翁主讓二尺寬的廣袖遮住半面,駭笑!
二嫂欒瑛身着袿衣!‘袿衣’啊!
橘紅底的錦緞上,鋪滿了金絲勾繡的富貴團花,冷不丁看過去,一片片金光,足能閃晃人的眼!
隆慮侯夫人的頭髮梳成高高的雲朵狀髮髻。
前端戴方勝,正中一顆拇指大小的鮮紅寶石熠熠生輝;十二支鑲紅瑪瑙的小金簪滿頭圍插;鬢邊,一支金燦燦的步搖爵簪隨着隆慮侯夫人的每個動作搖搖晃晃,顫巍巍的好不扎眼。
再算上腰間的金鑲玉板腰帶,還有腰下系的雙掛曜石瑪瑙碧玉組玉佩,襪子上綴的金片和珍珠……
‘真象顆吊滿了金錢的樹!’
阿嬌翁主挑剔的目光在二嫂欒瑛裙襬上數不清的長長袿帶上滑過:‘不過是吃頓再日常不過的晚餐,她以爲是皇家正式的宮廷宴會啊?!那麼多長繡帶,疊疊加加繚纏繞繞的,也不怕萬一在哪兒鉤到掛到,絆倒傷及腹中的孩子!’
相形之下,坐在欒瑛正對面席上的堂邑侯太子妃劉姱就顯得寒酸多了。
王主姱身上着一領簡簡單單的單繞曲裾袍,半新不舊的湖藍底小菱紋樣料子,顯然是舊年的陳衣。既沒有腰飾,也沒有配飾;烏髮挽做個鬆鬆的同心髻,用枚不起眼的金環束住;除了腕上一隻吞金口的蛟龍黃玉鐲子,全身再無任何裝飾。
觀察完兩位嫂嫂,嬌嬌翁主垂眸,打量打量自己身上平面沒花紋的緗色上襦和青黛色散褶的長裙。因爲既不是節日也算不上家‘宴’,嬌嬌翁主換衣裳時連鐲子都褪下了懶得戴,更別提沉重的玉腰帶和累贅的玉組配了。
於是除了皇帝舅舅送的紅玉珠頸鍊,館陶翁主此時可說是——身無長物;而玉珠鏈是貼身戴的,深藏在中衣領子之下,外頭根本看不見!
應該是覺察到妹妹探究的目光了,二公子陳蟜往這邊看過來。
阿嬌撅起嘴,目光一溜,衝二哥哥不懷好意地笑着,鳳眼中閃過明顯的調侃和諷意:‘嘖嘖!瞧瞧,瞧瞧,這屋子裡……原來我陳阿嬌最窮酸啊!’。
隆慮侯陳蟜多聰明呀,稍一掂量就明白了妹妹的意思,雙手抱拳,目光閃動,剛要和妹妹說什麼,邊上的欒瑛卻先發言了:“君侯,夫……君!鴨肉……”
二公子陳蟜連忙迴轉身問:“夫人,何如?”
欒瑛皺着鼻子,用筷子尖點着菜盤裡的烤鴨直搖頭,原來隆慮侯夫人覺得今天的鴨子有異味,聞見就不舒服,吃不下。
“異?”陳二公子夾起一筷子,放在自己碗裡,再經食匕放進自己口中;品品,很困惑地看妻子:“賢妻,無他呀……”
欒夫人將放鴨肉的金盤推得遠遠,鎖着眉堅持。
小兒子桌上的變化,被長公主發現了。館陶長公主也不多問細節,叫過負責服侍就餐的執事左蘭,直接命換一道上來。
..
..
趁着重新上菜的空擋,欒瑛終於找到機會插入長公主和王主姱之間的談話:
“阿家,”新媳婦欒瑛問婆婆:“項氏所出之皇子……歸宿將爲何?”
隆慮侯夫人大刺刺地數着天子後宮中的實力人物:“王美人……有子多尊;石美人有驪邑主,且家世顯赫;徐八子,年少,無出,然近年多寵……”
王主姱吃驚地看着弟妹,顯然沒想到欒瑛會在此時此地把皇室內務充作話題。嬌嬌翁主也一驚,反應過來後馬上回頭去看二哥;映入眼簾的是陳二公子略帶些無奈的寵溺笑容。
館陶長公主盯了小兒媳婦一眼,毅然打斷二兒媳婦的高論,很公式化地回答:“此事……聽憑今上聖裁。”
嬌嬌翁主抿嘴微笑,她看得出母親不是不知道,而是不願意多說。
被婆婆掃了興頭,欒瑛楞一愣,旋而縮回丈夫身旁,委屈地去扯二公子的袖子。
隆慮侯陳蟜一個反握,將妻子的手包在掌心,俯首在耳邊低低安慰。
二零一三年七月二十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