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雨的好處就是,第二天會有一個空氣特別清新的早晨。
所以一大早,館陶長公主只匆匆扒了兩口早飯,就告別新婚的丈夫,神清氣爽叩開長樂宮的宮門——來逮女兒了!
劉嫖長公主這兩天只要一想起女兒就不痛快;本來早決定了婚禮次日舉行家宴,讓新婚夫婿與孩子們好好認認親,和睦一下家庭氣氛。
沒想到,小妮子竟然敢不履約?!還躲到親戚家蹭吃蹭住和她玩捉迷藏!!讓她被整個長安城貴族圈看笑話。
‘寵過頭了,寵過頭了!’
館陶長公主坐在晃悠悠的超豪華步輦上,兀自下着決心:‘這回絕不能再象以前那樣……放小妮子輕易過關,一定得好好教訓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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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館陶長公主早,館陶翁主更早!
阿嬌甚至連早點都沒動,就跑去未央宮了。今兒沒朝會,皇帝舅舅一定在宣室殿用早餐,到時多添副筷子就成了——反正又不是頭一次!
可憐的長公主,撲了個空!
去不了皇帝弟弟的宣室殿——‘宣室殿’是大漢帝國的權力中樞;無宣召擅入者,漢律死罪——劉嫖長公主能做的只有坐在長信宮東廂,衝着皇太后母親好一番抱怨訴苦:
阿嬌真實越來越不聽話了,竟對自己玩陽奉陰違的詭計,簡直不孝……
靜靜地靠在烏木描金憑几上,竇皇太后貌似認真地聽着,聽着……突然插話,詢問女兒對竇家最近出的事知道多少?有沒有去關心一二?
長公主一愣,深感莫名:“竇家?何事?”
竇太后不禁擡起一道眉,有些氣急;憋了一會兒,卻發現怎麼也張不開口。
這下,館陶長公主更迷惑了:“阿母?”
大漢皇太后的臉皮都有些發燙了,支吾了半天,可還是什麼都沒說。
這時,侍立在旁的一名宮女出聲了,極爲婉轉地告訴館陶長公主,皇太后說的是章武侯侄孫強搶民女案。
劉嫖長公主見是平常伺候女兒的甄氏,倒也不計較宮女插話,又想想,“哦”了一聲,恍然大悟。
館陶長公主表態她還真的知道此事,忘了是誰和她提過一聲了,不過當時就沒怎麼在意——‘搶人’和‘竇家’這兩者聯繫起來,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竇太后聽了,默然許久,才緩緩地幽幽地問女兒:爲什麼她會這麼想?都出了人命了啊!
“阿母呀……”
長公主大概是人逢喜事,完全處於‘人在心思完全不在’的狀態;根本都沒細思,就隨口而出:“今阿母在,竇氏……何妨?”
老實說,別說死個把庶民了,就是丟掉性命的人是世家是貴族,有竇太后這尊大神在,誰還能把竇氏家族怎麼樣?
頂多推出個家奴頂罪,然後再認些罰款——類似情況,以前又不是沒發生過。
‘這甄女長得真不錯,眉眼間有點像我的阿嬌,’
長公主一面打量宮女甄氏,一面和母后聊大漢皇朝的類似案件——最早的例子,可以追溯到開國皇帝劉邦:“高皇帝愛幸戚夫人,出百金爲戚氏置家;戚夫人之兄欲得西山良家女爲妾,不遂,怒而殺其全家二十一口……”
“戚夫人哀求;高皇帝憐之……令腰斬家奴,以‘治家不謹’命其兄閉門思過。”
說到這兒,長公主輕輕哼了一聲,不得不承認,高皇帝對戚夫人真是沒說——受害人都被滅門了,給兇手的處罰竟然只是個不痛不癢的‘閉門思過’?!果然是真愛。
宮室裡,一時靜了下來。
竇皇太后沉默,沉默……良久,才突然想起似的,吩咐甄宮女到外頭去問女史回來沒。
甄宮女應聲而出,不大會兒就和女史一同進來。女史的手中捧着個素色的漆盒,長方形,一尺見方,看上去頗有些分量。
女史先向母女倆行個禮,問候完畢,再將漆盒呈到竇太后面前。
皇太后摸了摸,問:“此中……乃帝太子之親筆邪?”
“稟皇太后,當如是,”女史低眉順眼地回答,當時,她可是在太子宮的書房內親眼看着劉榮皇太子從書案上捲起文冊,再親自放進匣子的,想來應該是太子殿下的親筆。
竇太后點點頭,命將匣子打開,同時讓長公主取兩卷出來朗讀。
“母親?”長公主搞不懂母后想幹什麼。
大漢皇太后只給了兩個字:“策論!”
長公主:“策論?”
竇皇太后點點頭:“阿榮之策論。”
長公主一頭霧水,帝國皇太子的策論,爲什麼不交給太子太傅或者皇帝本人,拿給她一個公主算怎麼回事?
竇太后不耐煩了,冷下語調催促着:“阿嫖?!”
‘好吧好吧,讀就讀!希望不是太無聊……’
館陶長公主聳聳肩,從一堆竹簡中隨手抽出一卷,拆開繩結,打開……
“論地方豪強之勾結不法。”
又一卷:“論北地諸郡之兵事器械。”
第三卷:“論吳錢榆錢之弊”
……
唸了一篇又一篇,長公主停下了,擡頭困惑地看母親:“母親?此……何意”
竇太后滿臉堆笑,很期待地問女兒:感覺如何?有沒有覺得帝太子劉榮的文章比以前出色了許多?
放下論文,館陶長公主略作沉吟,接着憋了憋嘴角:“殿下……學有所成。”
這是經典的宮廷式真誠的廢話,安全係數百分之兩千,任誰聽去都跳不出差錯。
但這不是竇太后希望聽到的答覆!
皇太后努力爲長房長孫說好話:劉榮太子這兩年,可是比初登太子位時穩重多啦!再不是當年那缺經驗少資歷、什麼都不懂的青澀少年了。
——館陶長公主點頭,認同。皇太子劉榮的進步,有目共睹;沒法否認,也沒必要否認。
竇太后:“行事之周全,遠勝同齡之人。”
——劉嫖長公主對此,並無異議。不過,皇家的孩子從小見多識廣,不民間同齡人早熟很正常。
竇皇太后:“孝敬尊長,禮賢諸臣。”
——長公主當然不會否定母親的看法,對臣子怎麼樣她沒體會過,不過對長輩的禮節和敬重,劉榮這些年可是一年比一年周到。
講了那麼多,竇太后還沒誇完:“身居高位而節制自律,內帷整肅。”
內帷,就是通常說的內宅,此處自然是指劉榮的太子宮內庭。
內帷整肅,是說劉榮潔身自好,沒有沉湎女色,後院姬妾秩序井然。
是啊!既沒有廣納姬妾,也沒有惹出任何緋聞;
封皇太子時幾個姬妾,現在還是那幾個,不添不減,人都沒換過。
——以一位大帝國年輕儲君的標準,劉榮在女人方面的名聲簡直有點好過頭了!
聽了滿耳朵對劉榮皇太子的褒獎,館陶長公主的心裡突然警鈴大作!
眸光微動,劉嫖噙着笑,乖順地附和着母親的意思:“極是,極是。”
長公主:“然太子宮久虛,終究不美。”
皇太后連連點頭:“此言不假。”
“依女兒之拙見,”館陶長公主說得分外真誠,象一個全心全意爲侄兒打算的姑母:“當擇吉日,告太廟,於二良娣中取其一,立爲太子妃。”
“二良娣中取其一?”
竇太后一聽,點着點着頭,立刻改成搖頭了:“不妥,不妥!”
“阿母,何由不妥?”
長公主悠悠閒閒地笑着:“漢室……重長子。今帝太子有長子;‘太子妃’理當立帝太子之長子之生母——左良娣慄氏。”
竇太后閉緊了嘴巴。
大漢皇太后或許對慄良娣本人並沒什麼不良看法,但對大漢皇朝可能出現一位慄皇后卻毫不期待!
未來皇帝已經有一個姓慄的生母了,再加一個姓慄的妻子,竇氏家族以後還能有立足之地嗎??
“何如,”
劉嫖長公主明知不可能,開始打趣了:“莫非……母親屬意右良娣?”
“吾女……何出此言?”
皇太后想了又想,糾結半天,還是吞吞吐吐搬出個理由:“舊人,多不宜也。華夏之古訓,素有‘不得以妾爲妻’之言……妃子,何不新取?”
館陶長公主不笑了;
眯起一對明眸,多少帶些責怪地提醒母親:“阿母,立長子之生母爲正室……乃漢室之‘舊’例!”
長樂宮的現任女主人,恐怕是大漢疆域內最沒反對立場的人了!當年,還是代王夫人的竇太后就是依靠這條傳統,成爲漢帝國的皇后!哪能打自己的臉了?!
竇太后暫時僵在那裡;
館陶長公主卻有點不知進退,反過來熱切切地向母親提議:如果實在不喜歡慄家女兒,不如就乾脆推薦右良娣周氏算了!
這麼多年過去,孩子都生了好幾個,光看劉榮對周梅寶至今熱情不減盛寵不衰的勁頭,這份真情別說皇室了,就是範圍擴大到整個長安世家階層,也是數一數二的了。
何不成全劉榮的心意?
相信皇太子對一定會對此感恩戴德;從長遠來講,對竇氏家族也有好處啊。
不就因爲周梅寶的父親是罪臣,母親是昌平公主嘛!
撫養昌平公主長大的表姨慎夫人這些年在北苑病得要死要活,沒聽說有不安分的地方。
哎哎哎,總歸是上一代的舊怨,何必還記掛心間?對方應該也巴不得忘記吧??
哦,周梅寶的親叔叔,可是手握兵權的太尉周亞夫吶……
“阿嫖!”竇太后擰着眉毛,沉聲喝斷長公主真不知算憧憬還是算恫嚇的胡攪。
竇皇太后煩惱地揉揉額角,現在,她老人家非常確定女兒的心意了!
親母女間,
想到的,無須贅言;
沒說明的,其實已——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