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康真是個熱心的人,而且出人意料的有才。
他非但提供了許多非常具操作性的有益建議,還主動承諾願意爲館陶翁主做個先行試探,去和小吏們接觸接觸,先探探口風。
遠超出預期的收穫令嬌嬌翁主大爲開心,連日的鬱悶一掃而空,甚至連晚餐都多吃了半碗,還一個勁沒來由地盈盈笑,引來母親和兩對兄嫂頻頻側目。
然而,館陶翁主滯留宮外的日子,註定是呆不長的。第二天一早,嬌嬌翁主剛從被窩裡爬起來,就得到消息:宮裡派人來接了。
到宣室殿裡背背功課、整理整理文件,一個上午很快過去了。陪皇帝舅舅用完午餐後,因東廂下午有朝會,館陶翁主阿嬌提前回了長樂宮。
以錦緞彩金裝飾的長公主鳳輿,
在宮女內侍的前呼後擁下穿過長樂宮城的一座座園林,宮舍。
前一旬突然乍暖的天氣彷彿是從家門偷偷向外窺探的小孩,被大人一叫,就忙不迭縮回去了。倒是乘着天氣暖和機會迎時綻放的杏花,興沖沖開了一大片;當下,在突然又變得寒冷刺骨的西風中依然堅持着,堅持着,抖抖索索攀附着猶顯單薄的枝椏,不肯屈服,不願飄零。
坐在保暖措施到位的封閉式肩輿中,阿嬌透過車窗遠遠眺着桃苑一角那一片玫紅,不知爲什麼,就想起了竇綰:‘子夫從姊……’
‘據說竇表姐昨天從章武侯官邸回宮了,’館陶翁主默默地琢磨:‘不知她這次回家,有沒有又受氣。章武侯太子妃,真是越病越不消停……是不是裝病啊?哪有病人這麼折騰的?’
長信殿東廂的二道門口,六人擡的鸞輿還沒停穩,嬌嬌翁主就注意到長階下停着一擡單人用肩輿。東廂外的長廊下,還站着兩個看上去頗爲陌生的男人。
兩名男士相貌只稱得上週正,衣着卻相當不俗;不過,兩人袍服上的紋飾和腰帶上系的佩飾又明顯不符合形制規定——這就排除了他們是從外地新入京貴族的可能性。
遠遠看到館陶貴女帶領宮女內侍們過來,兩個男子很有默契地一同躬身,行禮。
阿嬌翁主好奇地打量兩眼,待走進東廂的內長廊,才問前來迎接的侍女:“莫愁,此二者……誰人?”
甄宮女一面給翁主脫去豹皮外氅,一面回答問話:“稟翁主,其乃‘萬石君’之孫。午時之後,萬石君入宮……拜謁皇太后。長公主亦在其內。”
“萬石君?!”不由得阿嬌不吃驚了。
萬石君已經很老很老了。
事實上,作爲曾跟在漢高祖劉邦鞍前馬後打天下的碩果僅存的開國功臣——雖然只是個小小小小的功臣,拍馬追八百年也趕不上韓信蕭何的層次——皇帝陛下早就以‘體恤老臣’的名義豁免了萬石君平常的朝見。這兩年,更是連冬至過年等重要節日,也賀表到人不到了。
今天是哪陣風,把石家老祖宗吹進了長樂宮城??
館陶翁主問甄莫愁,甄宮女懵懵懂懂地搖了搖頭,一問三不知。
倒是守在邊上做輔助工作的許宮女插了嘴,說她前頭給裡面送飲品的時候耳朵裡刮進兩句,萬石君今天入宮是爲了給他孫女說項,希望皇太后能支持後者領養小皇子。
“石美人?”
極其意外的訊息,以至於館陶長公主的女兒差點驚叫起來——驪邑公主‘否認母親有收養意圖’的論調言猶在耳,怎麼萬石君就入宮遊說了?
太奇怪了,石美人和她的孃家石氏家族竟然意見不一致??
又或者,
石美人一直在口是心非嗎?
對小皇子的歸宿興致缺缺,
嬌嬌翁主僅讓甄宮女撿機會和母親還有祖母告訴一聲她回來了,就徑直去自己套房換了套室內穿的香色底子撒金兩繞曲裾袍,再重新梳了頭髮,跑去西廂找薄皇后。
薄皇后正靠在榻上半夢半醒地歇午覺。由於已是懷孕晚期,大漢皇后睡得極不安穩;耳聽外頭阿嬌極力壓低了聲音向吳女詢問自己這兩天的起居飲食,索性就不睡了。將甥女叫進來,薄二母和阿嬌翁主東拉西扯說笑一陣。
伴皇后舅母吃過下午的小食,阿嬌自西廂退出,然後驚愕萬分地發現萬石君竟然到現在都還沒走??!
不過還好,母親館陶長公主倒是出來了。
此時,館陶長公主正對管廚房的內官吩咐晚宴的菜餚安排呢——萬石君難得入宮一次,爲顯示‘漢室優待老臣’,竇皇太后自然要設下宮宴,善加款待的。
在旁邊聽了半晌,好容易等內官告退了,嬌嬌翁主才找到機會問母親萬氏家族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什麼石氏家族與石美人之前的表態完全背道而馳?總不會是石公主擅自做主,專門跑到長樂宮來騙她們祖孫的吧?
“驪奴……謊言?非也,非也!”
彷彿聽到了這世界最好笑的笑話,長公主連連搖頭——漢宮的公主中,最不會說謊的就數平度和驪邑兩個了,前一個是因爲單純,後一個是因爲驕傲。
尤其是涉及皇帝子嗣這樣的宮廷大事,石美人的女兒就更不會講假話了——驪邑公主雖然心高氣傲,嬌慣任性,但既不傻帽也不魯莽,還是很知道輕重的。
“如此……”聽母親這樣評論,阿嬌翁主就更加費解了:“何其……怪哉?”
本來,女子和自己孃家意見南轅北轍的情況就比較少見。在收養問題上不一致,就更匪夷所思了——畢竟小孩是要靠女人花時間花精力來撫養來照顧的,預設的養母本人不樂意,領養自然無從談起,難不成還能強迫?
“何如……不可?”沒想到,館陶長公主竟然諷笑着反問。據未央宮掖庭令彙報,在來長樂宮之前,萬石君已去後宮找過孫女石美人了,聽說還不止一次呢!
今天既然來面謁太后,親自提出申請,就說明萬石君已經說服石美人同意領養了——或許真是強迫的,也未可知呢!
“呃?!”話到此處,嬌嬌翁主詫異了。思忖了很久還是感到迷惑,想不通萬石君爲什麼一定要石美人收養小皇子。
雖然名下有個皇子說起來更體面些,但看石美人平時的爲人,實在不象是在意這些的樣子。更何況石公主眼見着已跨入適婚年齡,不出兩三年就該出宮成家,說不定很快就有孫輩出世;而且,石美人本身的健康狀況也不是很好。再說了,項氏的這個兒子又是從懷孕到出生一直處在焦點之下,誰都知道生母是誰……
擔上偌大幹系,操心費力養育一個衆所周知的別人的孩子,想想,真是不知道所爲何來?
見女兒歪着腦袋沉思的樣子着實可愛,長公主忍不住伸出手,在桃花瓣般米分紅嬌嫩的面頰上掐了一把。
阿嬌被嚇了一大跳,脆生生抗議:“阿母?!!”
館陶長公主扯了女兒的小手走向偏室一角的軟席,將阿嬌攬在身邊坐下——反正不急於回東廂見石家的古板糟老頭,裡面又有竇綰竇子夫伺候着,樂得在外面多消遣一會兒。
皇帝姐姐理理女兒鬢邊的碎髮,問:“嬌嬌可知……萬石君其人?以何發跡?”
阿嬌做出個‘誰不知道啊’的無聊表情,懶洋洋地回答:“萬石君名‘奮’,其祖趙人也,姓石氏。趙亡,徙居溫。高祖東擊項籍,過河內;時……奮年十五,爲小吏,侍高祖。高皇帝愛其恭敬。”
“未盡!”長公主輕笑着截斷女兒的話頭:“未盡然。”
‘哦?難道還有什麼軼聞奇情?’嬌嬌翁主的好奇心被催發起,追着問:“阿母,女兒願聞其詳……”
館陶長公主戲謔地眯起眼睛,不輕不重地說着:“時萬石君獨有母,不幸失明;家貧,有姊,能鼓琴,薦於高皇帝。於是高祖召其姊爲‘美人’,後……以奮爲‘中涓’,受書謁。”
因爲擔心女兒聽不明白,長公主還解釋了一遍‘中涓’這個官職的工作內容:“中涓,乃官名。取義……居中而涓絜也。主通……書謁出入命也。”
館陶翁主阿嬌點點頭,表示搞懂了。
長公主接着閒閒地介紹:“之後,高祖徙其家……長安中‘戚里’,皆以姊爲‘美人’故也。”
‘原來還是靠裙帶關係發家的!’館陶翁主想了想,問母親,似乎這位石美人沒什麼名氣吧!
開國皇帝漢高祖的後宮侍妾裡面,最有名的當然是那個後來下場慘烈無比的戚夫人,最幸運的則是最後成爲長樂宮女主人的薄太后——也就是阿嬌的曾祖母啦——至於姓石的美人,完全默默無聞啊!
‘後宮女人若膝下沒有皇子,當然不會受重視啦!’
長公主理所當然地評價着:不過,‘只生了一位萬年公主並且早早病逝’對這位石美人本身而言,倒未必是件壞事——畢竟後來的歷史發展大家都知道,呂后對丈夫的姬妾和姬妾所生的兒子實在談不上寬容和藹。
嬌嬌翁主做個總結:“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如是,如是。”長公主摸摸女兒的頭髮,徹底同意:“後……孝惠帝在位,萬石君獻女於掖庭,惠帝亦以其爲‘美人’,生令支公主。”
“哦!”阿嬌無可無不可的聽說古。令支公主,她沒見過;聽說一直留居在她丈夫的封地,是極少數不住在京城長安的大漢公主之一。
劉嫖長公主接下去講:“先帝入京,萬石君復獻二女於掖庭;積年,長者爲‘美人’。石美人生朱虛公主、石八子生南陵公主。”
‘朱虛公主……熟人啊,石長公主嘛!她的母親被宮中習慣性稱作……大石美人。’嬌嬌翁主點點頭,然後問起另一個陌生的名號——另一個石八子,是大石美人的妹妹嗎?’
“異母女弟,庶出。產南陵之次日,血崩辭世。”長公主神色有些黯然,微微嘆了口氣。
阿嬌皺了皺眉頭:‘好可憐!’
不想回顧不愉快的過去,館陶翁主趕緊順着母親的話頭往下說:“及今,阿大之石美人,驪邑從姊之母也。”
話到此處,阿嬌突然心頭一動:“如此……咦?高皇帝,孝惠皇帝,先帝……諸婦皆生公主?無一藩王?”
“無!”長公主感慨地擺了擺手,輕輕嗤笑!
‘不對!驪邑公主的娘生過兒子,還不止一個……但是,可惜,都小小年紀就夭折了!’
於是,嬌嬌翁主感慨了——石家,這是什麼運數啊!
阿嬌試着問:“萬……石……君?”
館陶長公主憋着笑,無言地頻頻點頭。
前前後後五位美女,基本每位皇帝都送了一遍,
結果呢,公主生了一大羣,親王卻一個都沒有——以官場經營的角度而言,等於全部打了水漂,統統無用功啊!
現在,阿嬌翁主終於理解爲什麼萬石君那麼執着於要收養項氏生的小皇子了——這擺明了是石氏家族三代人、幾十年的執念啊!!!
停了半晌,嬌嬌翁主向母親求證,這萬石君都親自出馬了,小皇子還會屬於別人嗎?
“其必乃……石美人之子也。”長公主的語氣十分肯定,簡直半點猶疑的意思也沒有。
萬石君作爲開國功勳和當今天子的老師,這兩重身份只要搬出一樣,皇家就很難拒絕了——更何況石美人本身條件就過硬,有經驗有教養,才德雙茂。
“如此……呀!”阿嬌微微沉吟,喃喃地提醒母親:“樑良人……何如?”
樑家送了那麼多禮物,母親大人也都收下了;現在皇子歸了石美人,樑女那頭可怎麼辦?
館陶長公主倒不怎麼放在心上,直說按照京都上層的慣例,請託沒有辦成,就退回去七成到八成財物,留下兩三成作爲辛苦費——這是通例,算應有之義。
說着,長公主起身;她該進去照顧竇太后了。
“阿母,阿母,”阿嬌也跟着站了起來,同時扯扯母親的袖子,要求道:“阿母,可否……晉樑良人爲‘美人’?”
這要求突如其來,令長公主大爲奇怪:“阿嬌,何出此言?”
後宮中的升遷是很有講究的,要麼得寵,要麼生子,樑女一樣不沾,怎麼好憑空提升?
阿嬌咬了咬嘴脣,輕輕懇求道:“樑女……與衆不同嘛!阿母,可否?可否?”
雖然這些年很少見,見了也沒什麼熱絡話,但阿嬌心裡一直都記得小時候照顧過自己的那個細心溫柔的樑保姆。所以,總想對她更好些。
長公主犯了難:“嬌嬌呀……”
她理解女兒的想法,但漢宮的傳統,只有有皇子的後宮才能被封爲‘美人’。就譬如當年的王長姁,也是在生了三位公主,熬了許多年,終於在生下膠東王劉徹以後才成被封爲王美人的。而樑女,現如今膝下只有一個女兒。
“阿母!”阿嬌已經是在懇求了:“可乎?可乎?”
石美人也是夭折了兒子,但依然位居‘美人’啊!有石美人的例子放在前面,樑女還是有很大希望的。
‘可石美人的兒子是長到好幾歲才夭亡的啊!’
館陶長公主待要反駁,但接觸到阿嬌殷切的目光,終於還是不忍心拒絕愛女的要求:“嗯,待爲母思之一二……”
“嘻,阿母吶!”阿嬌重新綻開了笑顏,拉着母親又笑又跳,嘰嘰喳喳地猛說好話。
母女倆正談得有趣,突然聽得外邊喧譁聲大作。
紛亂的腳步聲,器物落地敲砸地面的聲音,宮女們的驚叫聲,閹人尖細的呼喝聲……亂七八糟冒出來,如潮水般噴涌橫流,衝擊着人的耳膜。
“母親?”阿嬌凝起眉毛,驚疑且迷茫地看向阿母。
長公主臉色轉爲冷厲,直接指了個隨侍的內官下令立刻出去看怎麼回事?皇宮內院,一點體統都不講了嗎?
內官“唯唯”兩聲,領了命令,急匆匆往外走。
才走到門邊,就和掀簾子衝進來的宮女撞了個滿懷。
中年內官被撞得不輕,“哎呦”“哎呦”直叫喚。肇事者卻顧不上他,只來到長公主母親面前,喘着粗氣行禮稟告:“長……長……長公主……”
長公主沉靜地看着甄宮女:“甄女,何事?”
“莫愁呀,何故?”阿嬌也來幫腔——從沒想到,祖母的長樂宮也能變得如此嘈雜;此情此情,真是又奇怪又詭異。
甄宮女大喘幾口,
總算能順利出聲了:“長公主,翁主……皇、皇后……臨盆!”
癸巳年七月初二;2013年8月8日,週四,晴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