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嚴格來講是存不住秘密的。
劉寄、平度公主等幾個走出慄夫人的居所沒多久,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般飛向漢宮的裡裡外外。
當朝皇太子劉榮就算再不願得罪館陶姑媽,事到如今,也不能不出頭了。更別說還有來自生母的種種威逼。
慄夫人站在女兒凌亂不堪的起居室裡,手抓寶劍橫在脖子上,親口對急急入宮的兒子們警告:如果他們這回再向惡勢力——也就是他們的姑母劉嫖——低頭,她就自刎當場,再不活着丟人現眼了。
大概是被妹妹房間的慘狀刺激到了,
皇太子劉榮和河間王劉德來不及細細查問,就換上最隆重的冕服王袍,去到宣室殿求見至高無上的父皇。
……
甲官:聽到沒有啊?館陶長公主的女兒把慄公主打了?
乙官:真的假的?怎麼可能?
甲官:怎麼不可能?聽說內史公主的屋子搞得像遭風災似的,簡直沒法看。
乙官:蒼天啊!太囂張了。那皇太子怎麼說?就聽任人家打上門來?
甲官:誰知道呢?就看皇太子敢不敢追究喏!要說嘛,館陶長公主就是厲害。當朝儲君呀,半點不放在眼裡。皇太子唯一的胞妹,說打就打了。
乙官:咦,不是翁主動的手嗎?怎麼又改成長公主了?到底是哪個?
甲官:呃!(做抓狂狀)有區別嗎?!母女連心,母女連心啊!
乙官:那,皇帝那邊怎麼說?
甲官:皇帝呀(做神秘狀),幫姐姐狠狠教訓兒子。
乙官:可憐哪!皇太子殿下……
……
諸如上面的對話,在京都衆多的官衙和宅邸間飛快流竄。
事實都擺在檯面上,此次衝突,明打明是館陶長公主一方理虧。
當然,考慮到天子對姐姐的器重和對侄女一貫的憐惜,公論認爲皇帝最有可能的做法是‘各打五十大板’;或者再偏幫些,由陳翁主意思意思道個歉,讓慄太子這邊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就在宮內外衆多豪門官第擦亮了眼睛、等着看天子警示姐姐和侄女時,不可思議的訊息傳來:皇太子兄弟倆捱罵了,痛罵!
據有子弟在宣室殿當差的人家落實,天子陛下大發雷霆,指着哥兒倆的鼻子罵到狗血噴頭,甚至於暴怒之下,一腳踹翻了御案!
而皇太子和河間王兩個,竟是連一句話都回不出來;滿臉羞愧,灰溜溜灰溜溜地逃出了未央宮城。
輿論大譁!
人們議論紛紛:天子對兒子,是不是太苛刻了?
未央宮●宣室殿
館陶長公主才進門,就看到這樣一幅圖景:
掌控天下的皇帝弟弟端着雙耳朱漆觴,頹唐地坐在案後,一杯接着一杯……
案上的佳餚,幾乎沒動;
長柄金壺中的酒水,卻剩下沒幾滴了。
“陛下……”長公主攔住弟弟倒酒的動作。
“阿姊,阿姊,”天子醉眼惺忪地看看姐姐,伸手又去夠酒壺:“吾……無能也。”
成功攔截掉雙耳觴,館陶長公主的語氣中很有些着惱:“陛下,何至如此?”
是啊,何至於如此呢?
不過是未婚的公主,大了肚子——既不會引發民變,又不會動搖社稷,更不會顛覆天下,何必大驚小怪。
然而,皇帝卻放不下。
“外強,而內虛,徒具其表……外強,而內虛,徒具其表……阿姊,耳熟否?”沒酒觴,天子乾脆直接拎起酒壺,嘴對嘴地灌。
長公主氣急敗壞——這麼多年了,弟弟怎麼總對這句話念念不忘?
“陛下,陛下……”
劉嫖長公主緊着勸:“陛下仁慈睿智,御萬民……乃天下蒼生之福。”
“然……先帝雲,‘此子行剛,外強而內虛,徒具其表也’,徒具其表也。”說到這兒,皇帝搖搖酒壺,呵呵笑個不停。這是那年父皇——漢文皇帝——對他的評語,當着他的面親口說的。
劉嫖皇姐嘆口氣,不知第幾百次地規勸:文皇帝那是氣話,氣話!氣話嘛,是做不得準的。
那時候,還是皇太子的天子一時衝動,用棋枰砸死了吳王太子。要知道當時先帝也是才從代國入繼大統沒幾年,內內外外遠談不上安穩,最是不願生事。冷不丁皇太子殺了藩王太子,還沒有個拿得出手的理由,文皇帝如何不惱?
一怒之下,說些過頭話,再自然不過。
氣話,說明不了什麼。
無論如何先帝都頂住了壓力,沒有廢太子;而最後,劉啓皇太子順利繼承皇位。
“乃……母后之功,母后之功也!”天子感慨地搖頭,當年能保住皇太子位,母親竇皇后居功至偉。
長公主默默頷首。她也是從那次事件纔開始瞭解到政治的波譎雲詭,也理解了母親主持中宮的不易。
“未婚而……有妊?”
指指戳戳北邊後宮的方向,皇帝抹抹臉,惱羞成怒:“穢亂宮闈……醜呀!阿姊,吾無能,外強中乾,教子無方!”
長公主現在弄清皇帝弟弟的思維了。
‘事情……不如想象的那麼簡單啊!’皇姐乾笑兩聲,斜眼看着弟弟反問:照這麼說,阿嬌一個女孩子家竟然動粗,還持鞭打上門;女兒做出這樣出格的舉動,她這個母親也是夠無能的,逃不掉教子無方的指責。
“哎!阿嬌……乃事出有因哪!”皇帝擺擺手,連連爲侄女兒辯解。
宣揚流言,詆譭人名譽,被打上門算輕的。阿嬌不是就打壞了點陳設佈置嘛;依他看,不夠,遠遠不夠!內史就是欠抽,欠抽三百鞭子。
“陛下……”聽弟弟維護女兒,長公主輕笑出聲。
倏爾,劉嫖長公主斂去笑容,語重心長地勸弟弟,真不用太介意內史的問題:
年輕的女孩兒大多沒腦子,招招蜂引引蝶,容易惹事生非。實際上,民間發生內史這種情況相當普遍;貴門皇族中雖少見,但也絕不是沒有。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犯不着那麼認真。
“誰家?”天子挑高一條劍眉,不接受空口無憑的說法。
長公主似笑非笑地瞅着大弟弟,慢條斯理地念道:“阿……武。”
皇帝執酒壺的手,停到半空中……
太子宮●內書房
出在風口浪尖上的可憐太子,現下正坐在太子宮的書房中。他的對面,太子太傅竇嬰跟個旗杆似的直挺挺站着,一張臉是鐵青鐵青。
“太傅……息怒,息怒。”慄太子提心吊膽地觀察着他的恩師。
唯恐老師在大怒之下,衝進未央宮將妹妹暴打一頓;或更殘酷些,去到父皇駕前擠兌上幾句,來個‘借刀殺人’。
劉榮知道,對現在的太子宮來說,妹子內史已經從一個能帶來政治同盟的有用之人,徹底變成了招災惹禍的麻煩源。
而魏其侯竇嬰的個性,從來是——防患於未然。
等了很久,竇太傅才長長地舒口氣,走到河間王的右邊坐下;一落座,就幽幽地講道:“殿下,當親臨曲逆侯官邸……”
“嗯?”劉榮暫時沒反應過來。
“退婚,殿下,退婚!如此……內史主降曲逆侯何,非結親,結仇也!”
太子太傅竇嬰額頭的青筋跳動,幾乎咬碎滿口鋼牙——出這種事,瞞是瞞不住的。假冒原裝貨出嫁是天方夜譚,是往死裡得罪曲逆陳氏!
慄太子劉榮,無言以對。河間王劉德,無奈地嘆息。
未央宮●宣室殿
“阿武?”
天子似乎一下子平靜下來,不聲不響地等着姐姐。
‘就知道會這樣……’劉嫖皇姐強忍住心頭的好笑,儘量以再正經不過的語氣告訴皇帝弟弟:“阿武之女,曰‘婉’……嗯,李王后所出……亦未婚有妊矣!”
皇帝先一怔,
然後就是凝視着姐姐的眼睛,慢吞吞地問:“李王后之女遠居……樑地,阿姊在京,何如得知?”
“劉婉私出樑宮。於數日前,淫奔入京矣!”講到這裡,館陶長公主好笑地聳聳肩,說道:“求助於其姊……吾家阿姱。”
天子也笑了。
樑王家兩個嫡侄女的種種不和,長輩們都是知道的。
‘竟然投奔……老對頭?看來是給逼急了’皇帝於是信了七分,再追問詳情。
皇姐就把兒媳婦上報的‘許婚糟老頭公孫詭’‘與周德私定終身’‘暫時安頓在舊宅’等等情況複述一番,結尾,還補充了一句:“已遣醫者診脈……其重身,百日有餘。”
“有妊……百日有餘?”天子挑挑眉——哇!比內史還過分,慄公主的肚子才兩個月不到。
館陶長公主掩口,輕笑。
“如此,如此嘛!阿武……”想象着弟弟在樑王宮內暴跳如雷的畫面,
大漢天子淺笑盈盈,右手指尖扣在案面上,篤悠悠篤悠悠地敲啊……敲啊……敲啊……
壓在心頭的鬱悶,
於不知不覺間——鬆快多了!
太子宮●內書房
“大王,”竇嬰沉吟片刻,突然在席上轉身,面朝河間王跪拜:“嬰……有一請。”
河間王劉德的師傅不是竇嬰,而是建陵侯衛綰,平常也就是隨着長兄叫叫‘太傅’。
現在見太子太傅向自己大禮參拜,不由大爲驚詫,急忙忙起身回禮:“不敢,不敢……不知太傅有何見教?”
竇保持跪地的姿勢不變,大聲道:“大王,嬰……請誅慄家子。”
未央宮●宣室殿
長公主就象個爲孩子們的魯莽操心不已的長輩,
一邊絮叨着女孩子家怎麼能這樣不謹慎,一邊規勸天子千萬別爲此過於煩惱,以致傷了精神;
門外一響,內官送來了新做好的菜餚。
劉嫖皇姐逐一查看宮女們手裡的托盤,讓把幾道涼拌菜拿回去,只留下清蒸或燉煮的熱菜,放上御案。
挾筷子鹿脯,停在嘴邊,天子忽然想到什麼:“劉婉所愛之人,姓……周氏?”
“然也。周德,周安世少子,”館陶長公主笑意吟吟地回覆:“乃太尉周亞夫之侄”。
“周安世?周……安世?”皇帝隱隱覺得聽過這名字,但一時又想不起此人做過什麼了。
“周安世者,條侯周亞夫之同產弟也。”半句話講完,劉嫖長公主臉上流露出毫不掩飾地鄙夷:“城陽王女嬿之前夫。數載之前;周安世無故休妻。”
“哦……”天子想起來了。
在大漢朝的上層社會,‘休妻’實在是太罕見了。當時必然鬧得滿城風雨。
“周德,周安世少子,少子……哎?”皇帝放下筷子,興致滿滿地瞧姐姐:“錘殺……父妾?”
“噗!”長公主樂了,點頭再點頭,不忘爲未來的侄女婿美言上幾句——之所以嚴厲懲誡,是因那名小妾經常仗着周安世的寵愛對主母不敬;周德作爲兒子,自然不能對母親受辱袖手旁觀。
“阿姊,知矣,知矣!”天子微笑着頷首。他現在可以確定,周安世必定名列‘長安貴婦界黑名單’的前五位。
帝王是徹底想起來了:周德那小子,手段毒辣,膽大包天。非但把老爹的愛妾砸掉半個腦袋,還趾高氣揚拒不認錯,最後甚至引進外部勢力抗衡父族,把伯父兼族長周亞夫都氣得頭昏腦脹。
長公主將雞湯往弟弟面前送了送;
皇帝陛下向姐姐微微點頭,致謝,取金勺舀一勺……
清香濃郁的雞湯咽入喉嚨,天子的口中突然冒出三個字:“左都侯。”
“嗯?”皇姐一頓。
“左都侯,衛尉之左都侯。”
大漢天子擱了湯勺,悠悠然悠悠然一笑——偷了樑王的嫡次女私奔,周德是沒法繼續在樑國的仕途了。既然做不了樑官,就當漢官吧!先在衛尉底下做個‘都侯’,有了俸祿,小夫妻也好過日子。
‘把與周亞夫不和的周氏子弟……安插進自成體系的衛尉守軍?’館陶長公主瞬間就想明白了這項安排的深層含義,馬上大加附合:“大善,大善!上……仁德!”
接下來,劉嫖長公主歡歡喜喜地對皇帝弟弟誇了又誇,嘉其仁慈贊其大度,實乃這世上最英明的皇帝,最善意的兄長,最仁慈的伯父,最……
天子聽得眼睛笑眯,越發大方了:“女侄阿婉于歸,吾贈五百金,爲其置家。”
劉嫖皇姐又是一長串的讚美,同時表示因不能越過帝王去,做姑母的就只能拿三百金給劉婉侄女添妝了。好在地方是現成的,據她所知,劉武在長安有兩所別院,地段佈置都不錯,正好挑一處做新房。
-_-禮服沒現成的?
-_-只能劉嬿把她的婚禮服先讓出來咯!王主嬿也別想着嫁人了,先娶兒媳婦吧!
_主婚人?
_就找在京的長輩親王充任吧!那個……淄川王劉志不是入朝了嗎?他是天子的堂兄,新娘子的堂伯父,就他了。
^_^誰操辦?
^_^宗正出面,少府、竇家和長公主三方協助,爭取五天以內成婚。
必須趕緊。再不快點,肚子就遮不住了!
姐弟倆有商有量,
沒一會兒就把侄女兒的出嫁事宜談妥了——完全沒越俎代庖的違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