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深灰瓦當的紅彤彤陽光,
預示新的一天來臨了——新的忙碌的一天。
上午跑一趟宣室殿,將長信宮廚房創新的點心小食親手拿去孝敬孝敬皇帝舅舅,並上交作業。回到長樂宮,館陶翁主還來不及安安心心吃完一頓正餐,就被竇表姐催着換衣服、換首飾、補妝。
新年佳節的日子,館陶翁主與章武侯孫成日裡盛裝豔服、珠玉琳琅。但老師劉嬿是離婚後改嫁,所以儀式比較低調,做弟子的自然要選擇和婚禮風格相符合的服飾配飾。
花了足足一個半時辰挑選衣物飾品、重新梳洗打扮,阿嬌和竇貴女和竇太后長公主報備出門。
竇太后一如既往的和煦平靜,除了囑咐要早去早回外,還讓孫女帶上賞給兩位新人的賀儀。館陶長公主的表現就比較值得玩味了——無精打采地揮揮手,一個字都懶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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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貴女登上宮車,
車輪滾滾,向開封侯的官邸馳去。
車廂內,竇表姐邊撫着胡亥的背,邊不無憂慮地問嬌嬌表妹長公主表姑這是怎麼了?這些天以來,總這樣陰陽怪氣的,讓人不知所措呀。
“阿母?唉!”阿嬌伸手,撓撓兔子圓圓肥肥的下巴——還能因爲什麼?當然是被次兄的婚事打擊到了唄!
章武侯貴女竇綰遲疑片刻,斟酌着表明自己的意見:“阿嬌呀,欒夫人……其實……尚佳。”
嬌嬌翁主莫奈何地聳聳肩——問題是,她家母上大人的心理目標不是尚佳,而是‘優秀’。
萬里取一、出類拔萃的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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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居百官之首的陶青頭上的官帽子是丞相,正式的爵位卻是‘開封侯’。陶丞相開府執政、位極人臣多年,他家官邸坐落在一條長街上,屬於隔了老遠也能輕易辨認出來的豪宅——雍容高軒,門庭開闊,不時有成羣結隊的官衣貴人進進出出。
因新郎新娘都是二婚,丞相官邸大門口只象徵性地掛了兩排彩燈意思意思,中門都沒開;僅僅靠兩側的邊門,接納前來道賀的親戚和賓朋。
遠遠看到烙有皇家標記的錦帷馬車過來,周圍還簇擁着數十南軍甲士及宮廷內侍,丞相家的門大夫連忙小跑着趕過來行禮,同時讓手下人去內宅通報。
不一會兒,開封侯太子妃——陶青丞相的長媳——就帶領一干女眷和侍女迎出來。“翁主,公孫……”熱情相見後,開封侯太子妃先問候了竇皇太后和館陶長公主安好,然後將兩位貴女往內院引。
來到專門招待貴族女眷的內廳,才客套沒兩句,侯太子妃就招過一名中等個子、體態豐腴的貴婦,給兩邊做介紹:“翁主,公孫,此吾家弟婦也;十四郎之妻……哎,與翁主同姓吶!”
‘那就是說,也姓……陳。’館陶長公主的女兒頷首致意,同時在記憶中搜索——堂邑陳氏有哪支哪房嫁女兒進開封陶家?怎麼感覺沒聽說啊?
‘如果是嫁做當朝丞相的兒媳婦,族長和兩位兄長必定提到過,不可能不知道的。’館陶翁主略顯疑惑之色。
果然,開封侯太子妃後續補充道:“弟婦乃‘曲逆侯何’之弟。”
‘搞半天是曲逆侯陳家!同姓是同姓,但算不上一家。’館陶翁主微彎腰,略施一禮,隨之仔細打量面前的婦人,只見她二十多歲的樣子,眉眼秀氣,皮膚白淨,行動神情中透着萬分柔順。
陶丞相的長媳明顯對這個妯娌非常欣賞,讚譽之詞彷彿不要錢似的奔涌而出:十四弟妹嫁入陶家多年,已先後生了三個男孩,現在又有了。平日裡宜室宜家,相夫教子,賢惠極了……
阿嬌微笑着,做傾聽狀。
後面,是竇表姐極輕極輕的提醒:“阿嬌,未聞……曲逆侯有同產姊弟呢!”
‘原來是陳何的庶出姐妹。’
長公主女兒這才恍然爲何如此的賢德佳婦,之前卻從未謀面——庶出子女是沒資格進宮的;陶丞相十四兒子的官職,即使有的話,只怕也不高。
‘不過,同樣的,陶十四也不是陶丞相的嫡子。’嬌嬌翁主笑盈盈地和丞相家第十四號庶媳——曲逆侯門的庶女——寒暄若干,客客氣氣。
總算是盡足了禮數,開封太子妃還意猶未盡,嘮嘮叨叨地想要再介紹陶氏家族其她女眷給館陶翁主認識認識。
陳竇兩人正爲難間;還好客廳另一頭的城陽王主劉妜發現嬌嬌表妹到了,立刻中斷了與石長公主家三姐弟的對話,及時趕過來:“阿嬌,阿嬌!”
竇氏家族的幾個閨秀少婦聽聞呼喚,也意識到住在宮裡的堂姐和表妹來了,自發從室內各角落聚攏,圍繞在阿嬌和竇綰身邊:“阿嬌,阿嬌……子夫姊……”
很快,
開封侯太子妃就被擠到了邊上,有由主場變客場的趨勢。
“福音從姊,何如?何如……至此?”阿嬌拉着城陽王太子妃竇繆的手,心驚不已。
纔多久不見啊?福音表姐竟整整瘦了一圈,面色也灰暗無光,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似的。可想而知前面那段日子,兩位王主——尤其是年長二嫁的劉嬿王主——波折重重的婚禮,肯定讓福音表姐傷足了腦筋。
倒是竇太子妃的小姑城陽王主劉妜,新婚燕爾,容光煥發,嬌媚多姿;活脫脫一個快樂幸福新嫁娘模樣。
嬉皮笑臉地打竇綰貴女懷中‘搶’來胖胖兔,劉妜王主一手挽過阿嬌,還和陳表妹笑話長嫂竇繆開頭竟然只想睡覺,不肯出門!還是她好說歹說纔來觀禮的。
“阿嬌,非也,非也。實乃弟婦衛……”城陽國儲妃連忙辯白,她絕非不願捧大姑子的場,而是弟妹衛氏的情況不穩定,她做長嫂的實在放心不下。
館陶翁主關心地問道:“王子婦何如?”
竇福音嘴角下彎,苦笑着直說不樂觀。都是懷孕初期沒休養好,傷了元氣,搞到現在都不敢起牀了。想想衛氏得在牀上躺上幾個月,才能熬到預產期;而到那時候,她和丈夫還有王后婆婆該全回城陽國了。估計,只能寄希望於衛氏的孃家建陵侯門多多幫襯些……
圈圈套套的理論從一個自己都不滿十五歲的小少女口中說出來,多少帶着些怪異。已婚已育的婦人頻頻點頭,至於竇綰阿嬌之類未婚貴女,則聽得稀裡糊塗,如墮十里迷霧。
此時,開封侯夫人來請各位女賓——婚禮時間到了。
劉嬿的婚禮,
簡單,卻不失隆重;可以說,非常成功。
儀式進行過程中有個小插曲。
膠西王、膠東王、中山王三位藩王令人始料未及地突然光臨,在賓客中引發陣陣交頭接耳。
原本大家都以爲有竇太后賜的賀禮在前,皇家不會再來人出席了。畢竟兩個新人地位不高,又不是初婚。
典禮結束,
衆人在廳堂中小聚,一齊等候外面備車輛回家。
鑑於有皇子藩王駕臨,再加上陶家的親屬中有兩位王杖老,所有人都必須等這些非老即貴的特殊人羣先行一步。
女賓客堂裡的人不少。在不知第幾次極富技巧地打法掉某個主動攀扯關係的貴婦後,阿嬌衝旁邊的城陽表姐打個手勢,起身離席,走向通往院子的偏室。
守候在廊下的甄魯等侍女見少女主人出來,急忙打開帶來的裘衣,示意披上禦寒。
館陶翁主搖頭擺手,讓她們先退下。
冬季的寒冷空氣,驅逐了被過多火盆引起的煩躁感,
深深吸口氣,阿嬌抱着兔子看看彎曲迂迴長廊的盡頭,凝起眉,暗暗嘀咕——竇表姐去‘更衣’,怎麼去了那麼久?
一隻手,突然搭上左肩,把嬌嬌翁主唬地一驚。
回頭看去,膠東王劉徹那張濃眉大眼的臉正出現在背後。
“從兄!”用力拍掉膠東王劉徹的爪子,阿嬌有些惱火——幹什麼鬼鬼祟祟的?!嚇人一跳。
劉徹咧嘴笑笑,卻是不放,一擰腕子,竟得寸進尺握牢陳表妹的小手。
館陶翁主瞪起漂亮的鳳眼,低喝:“從兄!!”
“阿嬌,噤聲……隨寡人來!”劉徹擡起眉毛,莫測高深地問陳表妹想不想知道竇表姐去哪兒了?爲什麼耽擱到現在?
阿嬌狐疑地瞅瞅徹表兄。
後者“嘿嘿”一笑,露出兩排雪白雪白的牙齒——在黑夜室外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發光。
不等回覆,膠東王一把撈過兔子,左臂彎中夾着胖胖兔,右手則緊緊攥着嬌嬌表妹皓腕,大踏步向迴廊出口的角門走。
“翁主,大王……”甄女被突發情況弄懵了,一個遲疑,就不見了兩個貴人的身影。
甄宮娥跺跺腳,領着小宮女去前院找端木女官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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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遠。
僅僅是隔了個院子。
帶半邊瓦頂的土夯牆上,差不多每五步就裝了個火把。
謝謝燃燒的火焰,將半個院子照個通亮通亮。哪怕隔了一段距離和一面中空鏤花的牆,嬌嬌翁主都能把中山王表兄腰上帶鉤是龍頭還是虎頭,看得明明白白。
不過,此時此刻長公主的女兒可沒興致去研究劉勝表哥的穿戴。透過花牆上的空格,館陶翁主專注地觀察火把照耀下的兩人,頓生困惑:‘勝表兄把竇表姐帶這兒來……幹什麼?’
中山王劉勝手中不知捧了什麼,盡往竇表姐面前送。竇子夫遲疑來遲疑去,老半天才行個揖禮,接過了,收在袖管之中。
接下來,兩人站成並肩,輕輕談着些什麼。
‘搞什麼呢?’阿嬌蹙眉:‘那傳遞的,是什麼物件?有什麼不能擺到檯面上來說,非要躲到人後?’
熱烘烘的氣息噴到脖頸上,嬌嬌翁主覺得耳朵癢癢的。
“阿嬌……想必不知……”劉徹站在陳表妹背後,鉚足了勁頭傳播小道消息: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大漢中山王是上天入地淘換各種新鮮好玩貨色。有人問起來,劉勝總說是爲了送陳表妹禮物,什麼冬至啦春分啦上巳啦,輪到啥節日提哪樣。
可是啊,但是呢……
膠東王劉徹又挨近了些,幾乎是貼着表妹妹的耳廓指控——就是不知道,那些收羅來的珍奇禮品中,最後究竟有幾分落實到嬌嬌表妹手裡?六分?四分?還是,十不過一二??
阿嬌皺着眉頭,揉揉發紅的耳朵,用肩膀將膠東王表兄頂開些——這傢伙,靠那麼近幹嘛?!
劉徹從善如流地退開兩寸;
可不到一會兒,又湊回來一寸,用低得不能再低的音量向表妹揭發,竇表姐那個乳母呀,每回中山王入長樂宮,必定找機會做兩人密談,有時還親自送劉勝到宮門口,還不知充當什麼角色呢!
‘既然都是遮遮掩掩的,你爲什麼都曉得?’阿嬌懷疑地斜看劉徹表哥。
劉徹眨眨眼,泰然自若地端出副‘我當然有辦法知道’的高深表情。
嬌嬌翁主見之,挑挑眉,表示深度存疑。
看錶妹對自己如此沒信心,劉徹有點兒惱了,咬咬牙,張開嘴,正要再爆出點好料博取信任值……
“阿勝,阿徹,勝弟……徹弟……”清雅悅耳的男中音,在一個完全不該出現的時間與場合,乘着寒夜的冷風,飄入侯門偏院每個在場之人的耳膜。
大漢膠東王瞠目結舌,滿臉‘見鬼了’的懊惱神情。
‘咦?’阿嬌詫異地輕聲問:“從兄……端?”
劉徹一呲牙,狠狠點頭。
鏤空牆那邊,竇表姐則‘呀’的一聲,象只受驚的小鹿般,提長裙轉眼就跑沒影兒了——離開之前,素以禮儀教養著稱的章武侯貴女甚至忘了和劉勝表兄道聲別。
中山王凝視着子夫表妹消失的方向,仲怔片刻,才嘆口氣,回頭迎上一對似笑非笑的漆黑眼眸:“阿兄……從何而來?”
火光夜色中,大漢的膠西王錦衣素冠,衣袂翩翩,風神秀朗。
沒回答同父異母弟弟的問話,劉端先負手環顧一圈小院,隨後將目光停留在枯藤掩映後的裝飾牆上,悠悠然問怎麼沒瞧見劉徹?適才問過丞相家的僕從,人人都道膠東王就是往這邊這個小院來了呀。
“劉徹?”中山王心裡一突突,變了臉色,視線追隨着膠西王兄長劉端,一齊聚焦鏤空牆的方向。
知道躲不過,劉徹放開兔子,雙手改放在阿嬌肩上,伏耳叮嚀——別出去,現在出去能煩死你!好好呆在原地,回頭我來接你。
緊接着,膠東王站直身子,飛速繞出藤蘿牆,
邁開大跨步來到兩位皇兄跟前,正正頭上小冠,彈彈身上錦袍,煞有介事地一躬到地:“諸兄,愚弟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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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真躲在牆後?!死小孩……什麼時候來的?看到啥了,看到多少?’
劉勝一看王美人的兒子果真在,頓時火往上撞,若不是礙於程夫人生的劉端也在場,就要直接揪領子拷問了。
劉端卻彷彿一點沒覺察到‘劉徹弟弟此時此地、以如此詭異的方式出現’有什麼不正常。
大漢的膠西王左手拉劉勝,右手拽劉徹,一邊一個地不管不顧往外院走。
劉端大王口中振振有詞,警告兩個弟弟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們這幾個藩王不啓動,陶家如許多的親戚朋友都沒法回家。
——就算貴爲皇子,也不該如此不自覺;很礙事,很討人嫌,知道不知道?
“哦,阿兄,阿兄……”劉徹腳下拖沓着,想告訴兄長枯藤牆後還藏着個阿嬌呢。
劉端腳下沒任何停滯,頗有些不耐煩地問:“弟君,何?”
真要說了,劉徹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了——說阿嬌在哪兒容易。解釋阿嬌爲什麼在那兒,難啊!最不敢想象的,是隨後必然要面對的來自祖母和姑姑的責難。
“阿兄,徹弟無礙啦!”
劉勝現在是怎麼看劉徹怎麼不順眼,即使感覺有隱情,也巴不得他樣樣倒黴。
局勢,
現下轉變成膠西王劉端聯合中山王劉勝,一左一右拉扯劉徹了。
劉徹只能被拖曳着離開,心中默唸着:
‘沒關係,沒關係!反正,過一會兒就回來……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