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其侯官郅的書房——
金屈卮的外壁,觸手,微溫。
絲絲縷縷的熱氣,自上端的杯口不斷浮起;房間內,瞬間酒香四溢。
酒,還沒喝;太子太傅,大漢的魏其侯竇嬰就有些醉了。
皇太子劉榮可沒恩師的好心情。
目視他的太子太傅,帝國皇儲難掩心中的困惑:“太傅……太傅?”
這段時間,尤其是這兩天,劉榮有許多的疑惑:內史能嫁給陳蛟,固然極好。但姑姑居然會同意這樁婚事?這委實是太令人費解了。
無論是根據歷年的印象還是根據往日的相處,姑姑館陶長公主對自家妹妹都無半點看好的意思。而隆濾侯陳蛟,是長公主的心愛的兒子!
‘姑姑應該是更喜歡平度吧!嗯,或許,還有陽信和大鄭……’大漢太子想不出頭緒,遲疑片刻,選擇開口問:“太傅,姑母……何爲允婚?”
魏其侯竇嬰低頭輕抿口美酒,仰頭滿足地回味回味;
然後,晃晃腦袋笑着問:“殿下,可知前之慄延之求娶館陶翁主乎?”
“知矣,知矣!”
一聽到妹妹心上人的名字,劉榮馬上感覺說不出的彆扭:‘那個混蛋!枉費以前那麼相信他,當親兄弟待,還打算以後委以重任……可沒想到沒想到啊!這混小子竟敢揹着自己與小妹搭上?!簡直是……背後捅刀子嘛!’
前兩天劉榮和劉德兩兄弟聯手,逼着母親清理門戶。
掖庭慄夫人居處,所有知道公主私密情事的內侍和宮女都被找藉口‘處理’掉了;就連內史公主的乳母,若不是慄公主哭啼啼地死活不依,也不會有機會留下!
‘對了,奶孃的兩個兒子在侍衛隊供職。回頭得叫過來……談談!’
感慨着並惱火着,皇太子劉榮冷不丁地想起——之前竭力發動慄延向阿嬌求婚的,不正是面前這位師尊嗎!
‘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劉榮稍稍吸口氣,驚疑不定望向老師,思維做零亂性自由發散:‘難道太傅早知道慄延和內史有私情?知情而不告??
慄太子:‘不可能啊!除非太傅在母親那裡安插了眼線。不過……也難說,太傅是掌過兵的,又通內政,本事大得很……’
竇嬰渾然不覺皇儲學生已胡思亂想到何等地步,兀自得意洋洋聲明,當初建議慄家求阿嬌的時候,他就知道長公主不會答應!
早猜到了!
長公主剛回宮,就被寶貝女兒劫持了。
阿嬌拖着母親的手閃進內室,急不可耐地問:“阿母,阿母,因何?因何?”
早知道次兄會娶一位公主,嬌嬌翁主想過平度,想過石公主,還想到過大鄭和陽信,但從未想到內史。
‘爲什麼要娶內史?’館陶翁主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吃驚與不滿,她需要母親一個解釋。
長公主嘆一聲,出去讓外面的侍從退遠;回來關上門,眉宇間盡顯疲憊。
——魏其侯官郅的書房——
‘若算準了長公主姑姑會拒絕,幹嘛還去求婚?’
‘這不是……自討沒趣嗎?’劉榮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將心中所想清清楚楚表達出來。
實際上,慄家求親時劉榮還是很贊成這個配對的。
當然,那時侯他不曉得妹妹內史動心了,對象還是慄延。皇太子甚至非常感動,認爲表弟是爲自己犧牲,受屈。
而館陶長公主拒婚後,劉榮私下頗有怨言——當然,只敢對最親近的幕僚唸叨唸叨——何必自視如此之高?慄延即便當下地位不顯,以後一個侯爵尊位總少不了的;本人又俊秀出挑,舉止出衆。
——而阿嬌,畢竟不是當年的阿嬌了!
竇嬰不虧是做老師的;
這些年下來,對劉榮瞭解甚深,只稍一眼就知道學生在想什麼。
搖了搖手中的金屈卮,太子太傅溫和地問大漢太子:“殿下,月前……南皮侯彭祖親至長信宮,求館陶翁主爲‘南皮侯太子妃’。”
“啊?”劉榮詫異地挑高眉毛——這,他還真不知道!
見學生毫無摻假的驚異表情,魏其侯竇嬰不得不再度感慨皇太后姑母的手腕——瞎老太太,着實不簡單啊!
龐大的長樂宮城在她的統治下活像只帶蓋的鐵桶。不讓外傳的消息,還就真一點都透不出來!
‘要不是在宗親的酒宴上,竇彭祖一不留神自己說漏了嘴,我也不知道呢!’腹誹完,竇嬰放下酒卮,話歸正題:“長公主予以……婉拒。”
“耶?!”劉榮越發吃驚了;
皇太子急問師傅:“太傅,姑姑何故……拒之乎?”
在他看來,表兄竇良雖不是宋玉般人物,但也敦厚有才。以陳家表妹如今的情況,能嫁入親戚家,穩穩當當做個未來的侯夫人,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境遇了——啞了就是啞了,是缺陷,無法抹殺的大缺陷——而館陶長公主卻予以拒絕,難道是打算留女兒在身邊一輩子?
竇太傅不緊不慢解惑:“因侯夫人……屬意其子……尚主!”
“如此……”皇太子劉榮聞言,點點頭表示理解——這是大漢所有侯門的夙願。
話題一轉,竇嬰斜睇着他的皇儲學生,頗帶些不懷好意地問他,如果以竇氏家族的知根知底與血緣之親,以南皮侯竇彭祖的情分和人品,以南皮太子竇良的條件……長公主還擔心女兒受委屈而不願許婚,怎麼可能會答應陌生且沒尊位的慄家?
因竇氏家族和館陶姑姑素來親厚,劉榮往日不好意思在竇嬰面前直說,不過今天說到這裡,就忍不住了:“太傅,今日不必……以往也!姑姑愛財,喜權;阿嬌不能言……”
“殿下!慎言!!”竇嬰斷然打斷。
揉了揉眉心,竇嬰側臉向劉榮,有些乏力也有些好笑地問:到底是什麼讓皇儲殿下以爲,由於阿嬌啞了,館陶長公主就會降低擇婿標準?
“太傅……”
劉榮一副正義凜然:“人……皆如此呀!”
“否!殿下,”
竇嬰搖首,鄭重道:“人……人……不同!”
“阿嬌,”雙手搭在女兒肩上,長公主說了句令阿嬌費解的話:“切記,太子太傅竇嬰者,非竇氏之才俊,乃朝廷之才俊也!”
“咦?”阿嬌瞠目,惶惑——這兩者,有矛盾嗎?
——魏其侯官郅的書房——
劉榮瞪瞪眼,
小小地以極快速度歪一下嘴角,隨後不做聲了。
太子太傅竇嬰凝視大漢皇位繼承人半晌,胸口忽然升騰起許多無力。
毫無疑問,劉榮是個好皇子好青年,陽光、善良、好學、有孝心、守規矩……
但或許因身爲長子,尤其是作爲當時皇太子的長子——帝王家的皇長孫——劉榮從一出生起就萬衆矚目,待遇特別,享盡萬般寵愛。
或許正是由於一切得來太易,從小被保護過度,劉榮在與人打交道的技巧和揣摩人心的能力方面,要遜色很多——甚至比同爲皇子的弟弟們還要差些。
‘拜託!你好歹也算是在長公主面前長大的,相處這麼多年……’
太子太傅竇嬰,不由得感到有些泄氣:‘對嫡親的姑姑,對你父皇唯一的同胞姐妹,還真是一點都不瞭解!’
“君侯……”書房外,傳來家老的聲音。
沒有反對。
書房拉門處輕輕一響,打開了。一名錦衣少女託把銀執壺,款款而入。
華麗的衣裙拖在地板上,形成完美的弧度……
“阿父……”提壺少女先是向竇嬰太傅行禮,接下來卻一個轉身,走向客座爲劉榮倒滿酒爵。
鬢邊金步搖,耳後明月珠!
竇家貴女斟酒的動作輕盈優雅;脣邊的巧笑,明媚有如春風:“殿……下……”
垂下眸,劉榮接過金爵,微微頷首回禮,正襟危坐如故。
少女動人的臉龐上閃過失望;
不甘心就此離開,持壺而立,腳下躊躇。
“咳,咳咳!”
竇嬰輕咳兩聲,語氣威嚴而低沉:“咳,女……兒!”
不敢違背父命,竇貴女無奈之下,只得向父親和儲君略略行禮,悻悻而出。
‘少年居高位,不貪杯,不漁色……總體上講,劉榮還是好的。’
打點起精神,太子太傅給大漢皇儲惡補人情世故課:“殿下所言……非虛也。長公主喜財帛,好權勢。”
“然……”竇嬰太傅笑笑,用極爲篤定的語氣向劉榮講明,若今天阿嬌好好的,館陶長公主肯定會在女兒的婚事中摻上些政治因素,這也是豪門世家父母的普遍做法;但阿嬌失語了,不能說話了,那長公主就只會考慮女兒的福祉!沒有其他!
拒絕慄氏是必然,
即便慄延是美男子,即使慄家日後肯定大富大貴。
從最開始,他竇嬰就沒想過慄家能娶到阿嬌。
換句話說,第一次提親,爲的就是——長公主的拒絕。
舉手攔住學生的提問,竇太傅不厭其煩地叨叨:慄延只是個鋪墊,真正的目的從來都是隆慮侯陳蛟——讓陳蛟娶內史。
“輿情呀,輿情!”此時的竇太子太傅眼睛放光,紅果果像只修煉千年的老狐狸:“……殿下!!”
即使有前面‘不讓阿嬌當太子妃’的冒犯,這麼短時間屢次主動示好,館陶長公主能回絕一回,就不能回絕第二次了!否則,就是不近人情。朝野和市井輿論都會轉而偏向慄夫人和皇太子一邊。
“太……傅!”太子劉榮,這才恍然大悟。
將這兩年朝堂和內廷中的曲曲彎彎撿要緊介紹一番。
館陶長公主抱緊女兒,恨恨道:“阿嬌無憂,無憂!劉榮之弟亦……何如?入我家門,從我家規!”
“善,善,阿母。”對這點,阿嬌倒並不擔心。
長嫂樑王主的例子擺在前面呢!而在竇太后那邊,王主姱可比慄公主有體面多了。
‘還有,我們要吸取教訓,吸取教訓!’
長公主咬牙切齒地囑咐女兒,以後但凡想要什麼,又覺得把握不大,儘可以學竇嬰這一手:
迂迴——前進!
因勢——利導!
聲東——擊西!
“嗯?哦……阿母……”
阿嬌眨着明亮的大眼睛,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