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想要創辦崇文館,無論說的有多麼冠冕堂皇,然而捫心自問,又豈能沒有半點私心。當日我來帝都,手中空空如也,想要從餓狼手中爭搶食物是如此困難的事。既然沒有捷徑可走,想要培養自己的羽翼和勢力,就只能選一個笨法子。
然而到了今日,我雖然盡心盡力籌辦,但是一應日常事務,其實全都是四位先生自己親力親爲。他們將這個書院,看做自己的孩子一般。這樣一想,我便也覺得汗顏了。
上位者總想着如何收斂所有的勢力爲自己所用,然而卻從來不曾想過,真正出於純粹目的去做一件事。忘書先生這一番話對我而言,是暮鼓晨鐘。爲家國天下出力,原本便是他們這樣的人,一生嚮往吧。
我捏着手中的試卷一言不發,過了許久後才說道:“先生若是查閱試卷,不妨與我同看如何?”
忘書看了我一眼,似乎覺得詫異。然而就算是尋常時候,我和他們一起批看這些學子的試卷,倒也算是尋常事。因而忘書也只是點頭,“若是姑娘有興趣的話,自然是並無不可。”
“那麼,就勞煩先生了。”我頷首,和他並肩站在門外看着那些學生。他們大多都還年輕,和我一般大。然而一個個眸光卻清亮,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委實讓人覺得少年芳華,想必也不過如此了。
一個時辰的時間,我和忘書先生站在門外低聲絮語。聊的不過是尋常事,然而忘書畢竟歷經世事滄桑,偶爾三言兩語點撥,便讓人茅塞頓開。
前程渺茫,然而有先生這樣的良師益友,實在是我的幸事。
一個時辰很快便過去,有人將卷子收了,恭恭敬敬遞到忘書手中。那人也認得我,便喊了一聲,“沈姑娘。”
我笑着對他點了點頭,“大方,你去和他們說一聲,暫時不要離開,我和先生一起看看這些文章,稍後,有事想和他們說。”
“是。”對方點了點頭,轉身去了。
忘書先生深深看着我,似是在詢問,然而想必他是早就已經胸有成竹了,“若是老朽沒猜錯的話,只怕天下……就要發生大變了吧。”
我笑了笑,“先生睿智,三言兩語之間便能看穿一切。”我自問和忘書先生所聊,極少談起森爵準備南征的事情。然而面對忘書先生,我卻並不準備隱瞞。
天下間必然是會有這樣的奇人,雖然是草莽之間,然而卻能夠上窺九天。
忘書先生笑了起來,伸手握着那一疊白色的試卷說道:“如此看來,倒是正好了。沈姑娘想看這些試卷,也是爲了日後做準備吧。”
“這些人,倒是恰逢其會。日後,但願會有這些人出頭之日。”忘書先生似乎有些感慨,“南北征伐,倒是一次好時機。天下門閥貴族盤根錯節,趁着這個機會,也是時候處理了。”
我原本還在翻閱那些字跡不一的試卷,此刻整個人都忍不住頓住了。
戰爭、門閥貴族、清楚……這三個字原本毫不相關,然而此刻被忘書隨口道來,竟然像是晴天霹靂一般在耳邊炸裂。
原本團團迷霧在心中涌動,纏繞不清。然而此刻我卻陡然間明白過來,千頭萬緒,南征是一個起點,何嘗又不是一個終點。
忘書先生看着我,開口道:“姑娘怎麼了?”
“沒什麼,先生一語驚醒夢中人,碧清銘記在心。”我笑了起來,然而卻也沒有說破,只是和忘書一起仔細翻閱着手中的試卷。這些學生跟隨在四位先生身邊,倒也的確是一個個都刻苦的很。
白紙上的論述,一個個文采沛然。然而到底是從來不曾看過人間百態,紙上得來終覺淺,才知此事要躬行。站在長廊之下,我的手指都漸漸寒冷起來,一點點泛紅,然而卻不能阻擋我眼眸之中光亮如火燃燒。
忘書看得比我要快,幾乎是一目十行,匆匆掃過,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沈姑娘,覺得如何?”
我微微頷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四位先生教導有方,碧清也佩服得很。這些木頭腦袋,被先生教導過後,一個個倒是都開了竅。”
“忘書不敢居功,這些人都十分聰慧,雖然是出身貧寒,然而孺子可教。”忘書長嘆了一聲,“也是多虧了姑娘肯鼎力相助,能夠說服我們一把老骨頭,還在帝都之中設置私塾,讓這些孩子能夠免費讀書問道。若非如此,也不會有今日。”
忘書的神色漸漸肅然起來,雙手抱拳朝我俯身深深行了一禮,“我等年邁,也沒有什麼野心。然而尚且有一點殘力,能夠教出幾個尚且能有用的學生,也已經是大幸。然而沈姑娘,但願你能善待他們。”
我心中悚然一動,連忙擡起手扶住了忘書。對方白髮蒼蒼,此刻似乎疲態驚險。當日在我面前氣度高華的世外高人,此刻也露出了尋常老者的衰朽疲倦。
“先生這是說的哪裡話,這些人,日後必然要出入朝廷爲官。雖然門閥士族壟斷,然而我當初創立書院,是相信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萬里之行始於足下,也正是因爲如此,我願耗費時間,只希望能夠激濁揚清。這些人日後都會是肱骨之臣,如何會有危險,就更談不上託付了。”我徐徐道來,將手中的試卷收起來,低聲笑道。
而我和忘書先生看向那些學子的目光,卻都一樣充滿了期望。
當初創辦書院,雖然得到了森爵和石崇的讚賞,然而我卻知道,只怕在他們眼底,這也終究遠水解不了近渴。但是因緣際會,忘書先生那番話卻提醒了我,他說的沒錯,日後天地變動,不僅僅是對平民百姓來說不可估量,這些將勢力紮根在魏國之中的門閥,最後也要接受一場清洗。
狂風暴雨即將來臨,不知道又有誰可以獨善其身,避過風雨?
這幾一直佯裝不動聲色,然而直到此刻才忍不住大笑起來,心情暢快。
我將試卷收攏起來,緩緩走到房中。那些學生原本交頭接耳,此刻看見我來了,頓時都沉默下來,齊聲說了一句沈姑娘好。
他們都知道這書院,原本是我的場業,此刻看見我也神色恭敬。然而我卻笑了笑,曼聲道:“諸位不必客氣了,方纔我和忘書先生一同在門外看過諸位的試卷。治國策,雖然不曾精讀,然而其中有幾位,的確是文采華章,叫人佩服。更爲難得的,是少年意氣重。”
我凝視衆人眼眸,因爲是身在北方,明亮日光與清冷寒風似乎都清洗着他們的眼眸。讓那些漆黑的眼睛看上去,宛如寒冰玉石一般熠熠生輝。
他們原本以爲我進來,不過是尋常說幾句話,然而沒想到語氣竟然這樣肅然。我鮮少在這些人面前如此聲色俱厲,少年時候,鮮衣怒馬,輕狂纔是本態。我原本想用四年時間,來等待他們的成長。
然而此刻看來,只怕終究還是要毀了他們少年時光。山河動盪時候,原本並沒有留下太多時間給任何人,甚至也包括我。
“有些事,我不便對你們說的太多,然而時候到了,你們卻自然會知道。”我看見窗外,有寒鴉飛來,叫聲淒厲,“明庶風又從北邊吹過來了,看來寒冬即將過去,取而代之的,會是春風回暖。但願到了那個時候,諸位尚且能夠保有今日的勇氣,如同在自己的治國策上所寫的那樣,不悔初心。”
我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嘴角忽然上揚,莞爾道:“我想敢問諸君一句話,諸位不遠萬里來到鉑則,到底是爲了什麼?我立書院的時候曾經定下規矩,不足四年,不得出師。各位也都明白,四年時間,說長不長,然而說短卻也不短。諸位,是爲何而來?”
衆人又**起來,年輕人到底是血氣方剛,雖然遲疑,然而還是有人站了起來,雙手抱拳對我行了一禮,“回沈先生的話,學生從汝南不遠萬里趕來鉑則求學,無外乎是因爲幾位先生,學富五車,博古通今。拜在四位先生門下,別說是四年時間,哪怕再有十年,也依然不夠學會先生們一點皮毛。”
我微微發笑,走到他面前去,揚起下巴說道:“我知道你,你叫屠蘇是不是?方纔我在外頭看見了你的治國策,確實是才華橫溢,想必忘書先生也十分高興,有你這樣的弟子。”對方似乎有些羞澀起來,低下了頭,口中連聲道不敢。
“我想你們之中,不乏有如屠蘇一般的人,是爲了先生們的學識而來。而當初書院創辦,也並非人人都可以入學。你們都是憑藉自己的真才實學考進來的,都非平庸之輩。然而博古通今縱然厲害,但學海無涯,何有窮盡時候?四年出師之後,你們又該何去何從,可曾想過?”我神色漸漸肅然,厲聲質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