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陽縣城不大,只有兩條交叉的主街,以十字爲分界,分別被命名爲東、西、南、北大街。
在這兩條主幹道交叉處形成河陽縣城最繁華的地段,縣委縣府、各大機關以及新華書店、郵局、銀行、百貨樓等都彙集於此。
下午4點,太陽西斜,但火力仍猛,天地恰似一大蒸籠。
街上沒什麼車也沒多少人,偶爾走過的行人,也都被炎熱的天氣蒸烤得無精打采。肖飛循着記憶騎着自行車找到位於新華書店旁邊的一個書報攤。
書報攤裡面坐着個穿着碎花連衣裙的女孩,女孩腦後扎着一條馬尾辮,她年約20來歲,皮膚白皙,長着一張可愛的圓臉盤,一對眼眸漆黑有神,彎彎細細的眉毛很是清秀,櫻桃小口紅豔豔的,嘴角微翹,帶着點俏皮勁兒。
看見肖飛,女孩站了起來,微微一笑。
“考完了?”
“考完了。”
“考得怎麼樣?”
“不太好。”
“這是準備回家去嗎?”
“是的。”
兩人閒話了幾句,女孩從櫃檯下拿出兩本雜誌,看看四下無人,往肖飛手裡塞:“這是最新一期的《詩刊》和《收穫》,你拿去看吧,記得不要弄髒了,看完了及時還回來就好。”
她叫吳愛珍。
她父親是河陽一中的教師,四年前肺癌去世,現在家裡只有她和母親兩人相依爲命。
吳愛珍前年高中畢業,沒有復讀,託人找了個活開始掙錢養家。她已經在這個書報攤做了兩年。
肖飛經常來這裡看書,偶爾也買本雜誌,像詩刊、遼寧青年、中國校園文學等。
來得次數多了,他們就相互熟識了。
吳愛珍一直挺照顧他,在老闆不在的時候,攤兒上的書隨便他看。兩人也聊過多次,當吳愛珍知道肖飛平日裡喜歡寫作,在中學生閱讀、中學時代、語文報上發過文章後,對他很是佩服。
她也跟肖飛說自己的事。
吳愛珍家就住在河陽一中教師家屬院裡,家裡就她跟母親兩人,母親是家庭婦女,一輩子沒出來工作過,父親去世後,家裡的頂樑柱倒了,母女倆的主心骨沒了,她母親天天愁得不行。
其實,吳愛珍也很想繼續讀書,也渴望着能考上大學,改變自己的命運。但家裡的慘淡狀況讓她只能斷絕求學的夢想,擔起養家的責任。
這是個懂事的女孩子。
肖飛對她深表同情,卻愛莫能助。
相反的,吳愛珍對肖飛的幫助更多一些。
前世的時候,整個高三時期,他都是從她這裡免費拿書看,沒買過一本書。有一次,她在一本雜誌上翻到他的文章,還自掏腰包將那本書買了下來送給他。
肖飛要把錢還她,她堅決不要。
不止如此,她還請肖飛到家裡吃過兩次飯。
對吳愛珍,肖飛此刻的內心是複雜的,他感覺得到她似對他有那麼一點朦朧的喜歡。前世的時候,他比較遲鈍,對此一直沒進行太深入的思考。
而今,只能繼續裝糊塗了。
或許,他可以在其他地方想辦法補償她。
“吳愛珍,我現在不愛看這些雜誌了,我今天來就是想抄幾個投稿地址來着。”肖飛沒有接吳愛珍遞過來的雜誌,解釋着。
肖飛腦子裡記着的大多都是後世那些報刊的投稿電子郵箱,1996年時候各紙媒的寄信地址還真不記得幾個。
“哦?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歡這兩本雜誌嗎?怎麼突然就不喜歡看了?”吳愛珍對此有點驚奇。
肖飛撓撓頭說:“回家後,我要下地幹活的,有點空閒,還想寫點稿子,所以,沒時間看了。”
這個解釋比較蒼白。
事實上,重生之後,肖飛覺得自己早沒了如飢似渴閱讀的願望和興趣。更何況,吳愛珍遞過來的兩本雜誌,內容早就裝在他腦子裡了。
“那,你考不上大學的話,準備怎麼辦?”吳愛珍歪着腦袋,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他。
“我會再復讀一年。”肖飛說。
“噢。”吳愛珍像是鬆了口氣,“以後你還會過來看書嗎?”
“我會的。”肖飛答。
吳愛珍笑着說:“好久沒看到你的文章發表了呢,這次高考完了,你終於有時間繼續寫稿投稿了,那是不是說,我很快就能在雜誌上看到你的新作了?”
她站在他對面,腦後的馬尾辮晃動着,嬌俏的臉蛋上掛着亮晶晶的汗珠子,眼中滿滿的欣喜。
肖飛看的出,她是真心在爲自己高興。
“我希望是那樣的。”肖飛也笑。
跟吳愛珍說話,讓他心靈輕鬆。
“嗯,我會替你留意的,看到發表你稿子的報紙雜誌,我會替你留一份,等你再過來的時候給你。”吳愛珍主動請纓說。
“吳愛珍,那太謝謝你了。”肖飛對此很感激。
其實,樣報樣刊什麼的,肖飛現在都不重視,他現在最期盼的是接二連三的發稿子掙稿費。
“對了,肖飛,你家是哪裡的,你還從沒跟我說過呢,你要是太忙,不方便過來,我給你送到家裡也行。”吳愛珍的熱情把肖飛灼痛了。
“怎麼可以讓你那麼費心,吳愛珍,我會定期來縣城的。”肖飛說道。
吳愛珍看着他,咯咯咯地笑起來:“怕我去你家嗎?”
“怎麼會?歡迎還來不及,只是,路太遠,天還這麼熱,你騎車子到我們那裡太辛苦了點。”肖飛說。
“我只是想過去認認家門,不可以嗎?”
說到這個地步,肖飛只好把自家所在的路線方位告訴了吳愛珍。
他想,自己是有點着相了,男人跟女人之間除了情侶關係難道就不能做好朋友了嗎?
接下來,在吳愛珍的幫助下,肖飛抄錄了一些報紙雜誌的投稿地址,就跟她告別,又去附近的店面買了二十本方格稿紙,再到郵局買了些信封郵票。
這就算是爲寫稿大業做好了準備。
同時,肖飛兜裡的那點錢也徹底見了底,僅剩的一毛錢,他買了根冰棍解了解渴。
這次高考,家裡給了他五十塊錢吃飯。
因爲吃住都在王立凱叔叔家的緣故,他幾乎沒怎麼花錢,要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充足的經費購買稿紙信封郵票這些東西。
肖飛家在縣城東北方向。
小村名叫西里村。
這村子地處沙窩子,沙土多,土地貧瘠,綿綿土崗將村子包裹起來。西里村有二三百戶人家,人口近千人。
這年頭,打工熱潮還沒興起,家家戶戶守着幾畝薄田,日子都過得苦巴巴的。
肖飛蹬着車子出了縣城,順着一條大路歸心似箭的飛馳。
路兩邊都是白楊樹,遮蔽了太陽,總算是涼爽了許多。
只是,肖飛看見,自己目光所及之處,樹上的葉子都斑斑駁駁,好多的樹都樹葉稀疏幾乎光禿禿的了。鼻端嗅見的是刺鼻的農藥味。
路兩邊幾乎都是棉田,不少人都在田裡勞作,噴霧器噴灑出一片水霧,在太陽光裡閃着妖異的五彩光芒。
肖飛這才豁然想起:1996年在h省曾發生過一場滅絕性的棉鈴蟲災害。
這場災害嚴重到什麼程度呢?
h省平原以往都是傳統的棉花產地,棉花是最重要的經濟作物,關係着千千萬萬農家的家庭收入。
96年的棉鈴蟲災直接讓這平原上的數十萬畝棉花絕產。
整個平原哀鴻遍野,千家蕭條,萬戶零落。
從那年起,這個大平原種植棉花的傳統被徹底放棄,玉米、花生取棉花而代之,農村經濟模式都爲之天翻地覆。
棉鈴蟲猖獗到什麼地步,是城市裡的人們想都想象不到的。
農民們日復一日在棉田裡捉蟲子捕蟲蛾,噴灑劇毒的農藥,什麼六六粉、敵殺死、棉蟲淨打了一遍又一遍。
但棉鈴蟲就是捉之不盡,毒之不完,一茬茬的蟲子前赴後繼,瘋狂肆虐。
棉花的花還沒盛開就被蟲子吃掉,棉桃纔有了點形狀,蟲子就將之啃齧一空。
農民們欠下了農資站鉅額的債務,還是控制不了這場大災難,到了8月份,絕望的情緒就開始在鄉村瀰漫。
脆弱的小農經濟,根本就經不起這種摧殘。
肖飛清晰記得,自己積貧積弱的家在1996年這年更是到了赤貧的地步,家裡連打醬油的錢都沒有了,吃鹽都是到小賣部賒來的。
這年的春節,是肖飛記憶以來最悲慘的一個春節,家裡沒錢買肉,連頓餃子都吃不起,更別提添件新衣服。
大年夜,他們一家默默地圍坐在飯桌旁,桌上只有一碟鹹菜,每個人碗裡是玉米糊糊,饃筐裡裝着些個黃面饃。
那晚,父母親一開始還強顏歡笑,可背過身,淚水就滾落下來。
一家人,人人落淚。
即便如此,家裡人都沒有讓肖飛退學,而是咬緊了牙關讓他繼續復讀。1997年肖飛考上大學,去省城上學的時候,那學費是父親從銀行貸的款。
這筆欠款一直到他大學畢業才還完。
往日的悲慘歷歷在目。
難道還要再重複一遍嗎?
不,絕不可能夠!
想到這裡,肖飛的心更沉重了,他必須得儘快行動起來,必須得改變這不堪的命運。
縣城距離他的村子有五十里路,肖飛騎車用了一個多小時纔到了村口。
入目的首先是高聳綿延的土崗,從村子東邊一直延伸起伏着到村子南邊,將村子大半包圍起來。
入村則須穿過一道寬僅兩米多點的谷口。
看着蒼綠的田地,地裡忙碌的村民,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龐,肖飛的心裡忽然升起近鄉情怯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