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城父
三月初八,城父縣城。
此地距離亳州城不過五十多裡了,而這地方,也是趙密楊沂中兩人,在攻打亳州這大半年以來,到的最多的地方。
說是縣城,其實已經是被荒廢了許多,城牆上有了許多的豁口不說,整座城的四面,都看不到一塊好的磚頭……足以說明此地戰事之激烈。
前年張俊曾與王德會師於此取亳,雖然後面金人反悔,將許諾給大宋的土地給收了回去,趙官家又趕緊命大夥兒退兵,這才讓張俊錯過了進入開封的機會,但無論如何,到了這裡,到了這渦水之畔,飲的,便是從汴京城流過來的水了。
到了這裡,纔算是真正的,到了中原。
劉邦看着這城,他的身後便是十萬大軍了,貨真價實的十萬大軍,不但有韓常帶來的人,有楊沂中和趙密兩衙的人,還有張太尉的兵以及他從皇城司帶來的人馬……準確的來說,是十二萬人五千騎,沿着淮河一線,再沒有哪支部隊比它更爲強大,也沒有哪支部隊的士氣比它更爲高昂。
因爲他們是天子之師,他們的主帥是當今的皇帝。
而此刻,皇帝又雙叒一次騎在了馬上,與他們一起。
一邊拉着繮繩,一邊又把視線移到了那緩慢流動着的渦河水上,前頭就是城父縣城了,在這麼多人的對比下,此時那座城顯得是那麼的弱小,那麼的孤零,他倒是想起了在潁州的時候,完顏兀朮說一隻腳就能踢倒那潁州城,說實在的,現在的他看着城父,就是這麼一個感覺。
咱老劉不是沒有打過富裕的仗,更多的人也曾經指揮過,可那時候與現在是全然不同的兩種感覺……這是大宋國兵精糧足帶給他的底氣,宋國軍隊披甲人數之衆,使用武器之精銳,還有那在他看來簡直是天才才能改進出來的雙馬鐙,神臂弓、重甲紙甲砲車,把腦袋倒過來他也想不到,還有什麼辦法能輸。
這時候大夥兒都興奮得厲害,特別是辛次膺,自從南渡過後,這是他第一次北上到這麼遠的地方來,若不是皇帝不喜歡他吟詩,咱起居舍人高低得來個百八十首以抒胸意,儘管他忍了又忍,終是沒有忍住,開口道:
“渦水上接黃河,下連淮水,自古從北入南者,水兵多借此入淮,此乃我大宋經絡……當年杜充決了黃河的堤,致渦水暴漲,沿河兩岸不知道塗炭了多少的百姓,今日到此,見了如今這個景象,不正是我大宋將興,社稷將正,日月將清的昭示!”
此時已經是三月出了頭,到處都是生機盎然的模樣,那兩岸有不少的田地,此時栽着的不少作物已經發了秧出來,綠油油的苗兒,紅通通的花兒,還有天上叫着的鳥兒。
這一切的一切,確實是一幅畫卷般的模樣。
自然了,若是沒有那麼多的丘八在就好了,這羣人綿延了數十里去,插在這畫卷裡頭,突兀了許多。
辛次膺興奮,但在場的又有誰不興奮呢嗎,許多南人未曾到過北去,許多北人在南下的時候年紀也還小,記不得那麼多的事情,但是大家都知道,沿着這條河一直走一直走,就能到朱仙鎮了,就能到開封城了,那河水看過去是一望無際,可在它的那一頭,便是咱們的都城了,正兒八經的都城了。
身邊的諸將或多或少的都有些沉醉深思,眼下馬上就要動刀子了,劉邦便清了清嗓子,準備讓大夥兒的情緒來得更猛烈一些,一會兒也好興奮起來,只是他肚子裡的東西就這麼多,想着又念一遍《滿江紅》吧,又怕衆人嘲笑他只會一招,思來想去,他才忽地想起了從陸宰那裡聽來的某首詞,此時用到這裡,倒還算是貼切。
於是他便清了清嗓子,做出了一副將要發話的模樣出來,果不其然,幾人聽見了皇帝的聲音,全都回過了神來,看着趙官家有些什麼吩咐。
“就要開戰了,朕見了這大好河山,心頭躁動得厲害,想着這麼好的地方卻他孃的被金人給佔了去,既窩囊,又難過。”
“如今便念首詞,表達表達一下老子心頭的鬱氣,那起居舍人,可要好好地記下來。”
這本來就是辛次膺的本職工作,不用趙官家多說,他便掏出了隨身攜帶着的筆墨,無比期待地看着皇帝。
畢竟一會兒拿下了城父,皇帝此時所說的話,自然是會被後人所在意的,他豪邁這場仗便豪邁,他悲慼這場仗便悲慼,就算他說些什麼悲天憫人之類的話兒來,也能體現出咱這部隊王師的仁義之風來。
本來還以爲官家不喜歡這些個場面功夫,卻不曾想到,他竟然自個兒提出來了,倒是爲辛次膺省下了許多的功夫,畢竟若是後人追究起今日的細節來,只用‘三月初八破城父’這麼一句話來描述,也太乾了些,不太符合辛次膺讀書人的胃口。
越是浪漫越好,越是傳奇越好,他一心的期望全都放在了眼神裡,朝着趙官家發射出了無比滾燙的熱情。
看得劉邦直起雞皮疙瘩。
“官家請唸吧,臣定然一字不差的記着。”
輕輕點了點頭,劉邦只開口唸了一句,便驚得周圍的幾人全都跌下了馬去……除了張太尉這大字不識一個的人之外,就連郭藥師和韓常兩個,也是一臉疑惑地看着他。
他念的是:“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這詞兒……很好,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的好,而且皇帝用在這裡來表達也非常的合適,但,但這詞兒不應該他來念,甚至不應該宋人來念。
但是劉邦卻絲毫不覺,他好不容易纔進入到了情緒裡,又見前鋒軍已經到了城父腳下,沒有半點拖泥帶水的功夫,就與那城父的守軍交上了手來,他便大手擺,示意大夥兒停下。
人已經夠了,城父巴掌大的地方,就算十來萬人全上,反而倒是施展不開來,此時去的那兩三萬人,已經是足夠了。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辛次膺好不容易纔緩過氣來,一臉猶疑地看着趙官家,卻反被皇帝問道:
“你小子發什麼呆?還不記下來?”
“若是怠慢了自個兒本職的差事,哼哼,老子便把你許配給那老公主,讓她多付些彩禮來,好用作軍餉!”
這話官家不是第一次說了,且不說老公主大了自己幾十歲,就說辛次膺本人,哪裡敢對錢家的主母有什麼想法。
而且真若成了,皇帝不知道岔了自己多少輩去,辛次膺一個五十來歲的大小夥子,自然是不願意的。所以儘管皇帝說了好幾遍讓他犧牲色相,他一直都是當沒聽見,可是他也知道,按照皇帝的脾氣,他是真的幹得出來這種事情的。
此時又被威脅,起居舍人心裡頭不知道有多慌,趕緊抓着紙筆開始記錄了下來,看着他這個樣子,劉邦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此時前方的戰鼓聲響,又能聽到那頭傳來的廝殺聲和悲呼聲,劉邦看了會兒,見雲梯已經架了上去,心頭也稍覺穩妥了些,便接着道:
“一旦歸爲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不對呀……他有些疑惑地看向趙密:
“這城父作爲亳州屏障,酈瓊竟然派了那麼點人去守?若真是這樣,你們兩個不該早就把這地方給拿下來了?”
趙都使看着那城牆上的兵將……一開始還不覺得有什麼,但仔細看去,卻見他們越往後站人數便越少,一座城牆上只站了個三四排,到了最後一排,竟然只有零星幾人了。
他一面答話道:“回陛下的話,城父離亳州近、離宿州遠,就算是佔了,反倒分了臣等的兵力去,所以不能取亳州的話,拿下城父其實對臣等並無甚麼好處。”
一面也是覺得奇怪:“可是每次來,這裡都是難啃得很的一塊骨頭,唯獨這次……”
想了一會兒,趙密算是想出了個答案來:
“想來是酈賊知道官家攜軍而來,軍勢浩大,阻擋不得,城父城防又弱,這纔不願意在此地白送了兵將的性命,如此一來,倒是爲咱們省卻了不少的力氣。”
這個說法倒是說得過去,而且也有很大的可能就是趙密推測的那樣,反正城父都是要被拿下的,少損失點人馬,終究是件好事。
“那便把這事兒告知給攻城的將士們,讓他們加把力氣,咱們進了城便殺豬開酒。”
趙都使領了命,便吩咐了旁人前去傳話,經過這一打岔,劉邦差點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麼,若不是張太尉一臉殷切的模樣說:
“官家文采非凡,這首詞兒當真是精妙得緊,臣今日倒是舍了臉去,向陛下求一幅這詞兒的墨寶來,拿回去裱在家裡,叫家中的小子們好生學習學習。”
這馬屁拍得不錯,雖然這玩意兒不是自己寫的,但此時倒是不宜解釋,萬一其他的人也不知道,說不準就都當成是自己寫的了。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好!”
皇帝話音剛落,張太尉便第一個拍起了巴掌來,一首好好的悲情破國詞,被這君臣二人給演繹成了什麼喜慶的話兒一般。
辛次膺嘆了又嘆,不敢在這時候攪了皇帝的性子,只是想到這分明是李煜在趙家人奪了他的江山後寫的玩意兒,如今卻被趙家人的子孫用在了自個兒的身上,也不知那李後主知道了,是該高興大宋也淪落至此呢,還是該難過就算是死了,也得被趙家人給薅一根羊毛去。
前方攻城的將士已經得到了這邊傳過去的消息,很明顯地又壯足了一波聲勢,喊殺聲比剛纔更甚,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已經有人登上了牆頭,與人廝殺了起來,而那城門本來就不結實,在攻城錘的威力下也被撞出了口子來,看這樣子,頂多一兩炷香的時間,這城父便能順利拿下了。
今年出師便告捷,雖然是碾壓般的取勝,但無疑是開了口好頭,等那亳州城一破,歸德府不過一座孤城而已,到開封的路,可以說是再沒了別的阻礙。
按照宋金兩國的戰爭來說,這速度已經是飛快了,但按照劉邦本人的意思來說,還是慢了些,若不是臨安城出了那些破事兒,現在恐怕已經是在去汴京的路上了。
儘管如此,韓世忠那邊傳來的消息,還是常常被莫名其妙的水軍給騷擾,對面又不正面來打,像只蒼蠅一般,把老小子都給氣得快吐血了,只是聽見皇帝推測說是來自高麗的船,讓他把氣兒統統撒在了高麗人的身上,大肆搜捕淮東地區的高麗人,見着了便殺無赦。
而按照時間來看,他派去西夏的使者,應該也快要到了,等穩住了夏國人,這場戰爭便再沒了別的變數,勝負已定。
想到這裡,劉邦便翻身下馬來,衆人全都學着皇帝的模樣,紛紛從馬上躍了下來,見趙官家徑直朝着渦水走去,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一個跟着一個,全都跟在了他的身後。
“官家……”
劉邦擺了擺手,大夥兒也瞧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開口道:
“既然到了城父,皇城司的人便儘早探出來那運兵道的口子在哪,多耽擱一天,便多一天的變化,與戰事無益。”
種雷拱手應了下來,這事兒早在數日之前,他便已經開始着手讓人去做了,只是直到現在,派出去的人還沒個回消息的來,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沒找到。
如今城父一破,宋軍與亳州之間再沒了別的阻礙,這事兒若是再若不成,那就真是他的罪過了。
“還是老規矩,莫要動着了百姓,那些個願意投降的人,也當留得一條性命。”
這話不知道是對誰吩咐的,但大夥兒都齊聲應了下來,只是這話音剛落,黃彥節便慌里慌張地跑了過來。
“官家……”
劉邦頭也沒回:“怎的了?”
老閹人面帶猶豫,他太瞭解這位皇帝陛下的性子了,此時想了又想,方纔說道:
“城父已經破了。”
倒是比想象中還快,劉邦笑道:
“好事。”
但是很快,黃彥節的話就讓他笑不出來了。
“城裡並無一個酈賊的兵。”
“嗯?那是……”
話纔剛出口,他便想到了什麼,轉過身來看着黃彥節,眉頭皺得死死的。
老閹人不敢回看,自顧自地說道:
“全是百姓,全是咱們大宋的百姓!”
這話一出,在場幾個將領全都是面面相覷,一時間竟不知該做何想法。
皇帝也明顯愣了愣,但是很快,他便快步翻上馬去,直接架馬朝着城父而去。
速度之快,足見趙官家此時的焦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