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東大營。
岳飛還是秉持着自己一貫的作風,和將士們吃住都在一起,不止是他,手底下的其餘諸將,吃睡都在營中,少有入城叨擾百姓的時候。
自打那王介甫變法以來,爲了節省行政成本,便率先拿了這離開封最近的州府開刀,將其從州降爲縣,到了神宗的時候,鄭州已經成爲了‘南北更無三座寺,東西只有一條街。四時八節無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碑。’的一個局面了,和唐朝極盛的時候比起來,到金人到這裡的時候,鄭州人口已經少了十之八九,不過萬戶而已了。
若是問人到哪兒去了……除了開封,還能有別的去處?
如今城裡頭不過三四千戶的人家,自打本朝建立開始,本地的人都是靠着與開封的地理關係而活,如今兩座城各屬一國,許多人家都斷了生計,岳家軍除了自個兒屯田之外,還得替百姓們開荒種地,必要的時候,從南邊送來的物資還少不了得救濟救濟吃不飽飯的百姓,也不怪大夥兒都盼着他嶽爺爺來了,因爲嶽爺爺這人,是真的把大夥兒都給當做人的。
只是最近,他們的嶽爺爺頗爲心憂,憂的不是戰事……前年一路打到朱仙鎮就證明過了,他岳飛不怕什麼鐵浮屠柺子馬;憂的也不是補給,兩淮三線漢軍之中,誰也不敢怠慢了他,更何況他還有着趙官家給予的權力,能夠就地自取。
除了這兩者以外,還能有什麼有憂的?
有,而且很大,甚至可能關乎於他的性命。
自打那軍師薛弼先生從太康而歸後,老頭兒先是按照計劃去了趟中牟縣,待囑咐好了自家的小將軍,便馬不停蹄的趕了回來,一路上不敢有半點拖延。
老頭兒這麼大一把年紀,還出去折騰這麼許久,就算是岳飛再不相信薛弼的擔憂,也仍是不再好開口反駁與他了,畢竟人家是爲的自己,不是爲的別人。
所以待那薛弼一到,岳飛就馬上問他那件自己壓根兒就沒在乎過的事情:
“官家……是個甚麼說法?”
真不是他嶽鵬舉裝模作樣,而是在他看來,自己做的什麼事兒都是沒有私心的,他家皇帝又是千古聖君,不可能連這點信任都沒有,不然的話,也不會叫自己獨領一軍,也不可能在臨安與自己說那麼許多掏心窩子的話了。
這一問,主要還是給薛弼面子,老頭兒面色複雜,瞧得岳飛自個兒也把心給提了起來,連忙把他給請入了帳中,仔細詢問了起來。
“官家在這事兒上……反正,反正是頗有不快。”
“哦?”岳飛當然知道薛弼不會矇騙自己,但這與他所想的出入太大了些,“官家怎麼說?”
“先是說無事……不過那時候他纔剛起牀,或許還不太清醒,待沒一會兒反應過來之後,便想到了其中的利害,於是便開始破口大罵了。”
岳飛皺着眉:“如,如何罵的?”
連自家元帥都給嚇結巴了,薛弼暗自嘆了口氣:
“不太好聽。”
“與罵牛皋王貴之時如何?”
在臨安的時候,這兩人品軼最低,也最是活潑,不過挨的罵也是不少,此時岳飛第一個想起的,便是自己的這兩位兄弟。
薛弼搖了搖頭:“有過之而無不及。”
嶽元帥一張和睦的臉也忍不住抽搐了兩下:
“與罵辛先生之比如何?”
辛次膺深受皇帝信任,不過捱罵得也是不少,主要是老頭兒管得多,話也多,趙官家罵他之時,沒少說些粗口。
薛弼一臉愁容:“甚於辛起季遠矣。”
比罵辛次膺還要厲害!
岳飛低頭想了想,有些試探着問道:
“比,比之張太尉怎樣?”
要說這張太尉,基本上是屬於趙官家眼中釘、肉中刺一般的存在了,趙官家昔日沒事兒就罵他,心情好了賞兩句‘狗日的’,心情不好了便直接開始‘幹你孃’,可憐老太尉一把年紀,卻受此般辱罵,岳飛當時見了,也是一番‘我見猶憐’的感受。
如今竟然比罵張俊還要厲害,岳飛頓了頓,半點猶豫都沒有,轉身就把掛在帳上的甲給取了下來,薛弼一邊看着他,一邊問道:
“元帥,這是何意?”
“此番怠慢不得,陛下既然有所顧忌,我當親自面聖,好生解釋清楚纔是。”說着,他又到處尋摸着什麼要帶的,在自個兒大帳裡頭到處打量了起來:
“君可疑臣,臣當自辯之,多虧了先生跑這一趟,否則的話,飛恐怕連官家爲何生氣都還不知!”
薛弼終於是反應了過來,連忙拉住了他:
“元帥莫急,來的時候官家託了一物予我,命我轉交給元帥,說是別的話就不說了,您只要看了,就自然會懂了。”
“不然就先看看官家給的是什麼東西,元帥再做打算不遲。”
也就是岳飛脾氣好,這麼重要的事情老頭兒現在才說,岳飛理會不得其他,趕忙道:
“還請先生示我。”
薛弼這才轉身出去,在自個兒的馬上取了一方盒子過來,雙手呈給了岳飛:
“陛下所交之物,卑職不敢擅看,裡頭裝的是個什麼,到現在也不清楚。”
“不過掂量着分量,想來不止是書信那麼簡單的了。”
岳飛輕輕吸了口氣,想起當年皇帝寫信威脅自己的時候,說什麼天子劍鋒利得很的這種話兒,他當時年輕,一氣之下就辭了官去。
若是再是類似一樣的玩意兒,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會是個什麼樣的感覺,反正是不會太好受就是了。
輕輕的掀開了那做工精巧的木盒,只是看了一眼,岳飛就跟見了鬼似的,半點拖泥帶水都沒有,直接重重的合上了盒子。
那‘啪’的一聲極大,若不是這木盒是皇家之物,質量好得很,恐怕現在已經是壞做了幾塊了。
剛湊上前的薛弼連個影子都沒瞧到,只是想起自己跟隨岳飛多年,哪怕是昔日受十二道金牌之時,也未曾見他有過這般失態的時候。
心裡頭驚了又驚,什麼曹操送空盒子給荀彧嚇死人的這種故事不斷地從腦子裡涌了出來,薛弼趕緊問道:
“元帥,官家給的是何物?”
岳飛嚥了咽喉嚨,肉眼可見的變得緊張了起來,他看着薛弼:
“先生,這東西……當真是官家給你的?不會是,不會是你自個兒拿的吧?”
薛弼鬍子都被吹到了天上去:“元帥!卑職的性子,您還不清楚嗎?”
“裡頭到底是什麼,爲何您會如此慌張?!”
岳飛眼神變了又變,把盒子放在了案上,隨後才輕輕的掀了開來。
“這是?!”
薛弼連尿都快嚇出來了,只見那盒子中間擺着一塊方方正正的印璽,約莫有四寸左右的大小。
而那印上,刻着的是:
‘大宋受命中興之寶’。
紹興元年,朝廷作中興寶璽,與皇帝欽崇國祀之寶、天下合同之寶、書詔之寶並列爲四璽,藏之御府,得大朝會方纔陳之。
這玩意兒有個通俗一些的名字,叫作‘玉璽’。
是的,和‘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那個東西,是一個輩分的。
岳飛喘着粗氣兒,不知道自家皇帝是個什麼意思,好生生的,竟然把玉璽給自己送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