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站到巷口那顆大樹下,我有些感慨萬千,站在樹後半天沒有邁開腳步。
再回這條舊巷,它已經老去了許多,出來進去的都是些新面孔,從前一同住的那些住戶早已經散去四海。
慢慢走到了駝阿婆家門口,我悄悄往院子裡看了看,便一眼瞧見了那輛老舊的二八自行車。
離開了小主人的精心擦拭,它被日曬雨淋得很厲害,龍頭上鏽跡斑斑,甚至連車鏈子都已經從中間斷開,好似一個垂暮老人,靜靜靠在牆壁的角落裡苟延殘喘。
也許它在等嘉仇回來,等他再騎着自己出去兜圈,響起那串叮叮噹噹的易拉罐奏樂聲。
正當我看得出神的時候,大門一下子打開,走出了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端着盆髒水往外潑。
她見我探頭探腦,便問我,“你找哪個?”
“我……”只張口說了一個字,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說下去。我只在這巷子裡住過一年時間,也不知道阿婆還記不記得我。
這時候,就聽見房中傳來了一道老邁的聲音,“是不是我的孫孫回來了?”
中年女人昂頭回了一聲,“找錯人嘞,你接着吃飯吧。”
再回過頭來,女人顯得很不耐煩,“你不要在別人家門口磨磨蹭蹭的,快走吧,我要關門了!”
連忙擠進了門縫裡,我阻止了她的動作,忙不迭說,“我是阿婆孫子的朋友,我叫蘇扇。”
拿出錢包,我拉開拉鍊,將裡面夾的一張合照遞給她看。
這是當時從溜冰場出來之後,在門口的一個拍立得相機那裡投幣照下的,也是我和嘉仇唯一一張合照。
看到照片,女人臉上的警惕慢慢消退,口氣很熟絡地說,“原來你認識嘉仇啊,不好意思啊,我剛剛態度衝了點。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進去的好,免得刺激老太太。”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嘆了口氣,朝房中看了一眼,示意我們出來說話。
“前幾年老太太生了場大病,人就糊塗了,常常說話顛三倒四的。”一邊說,女人一邊搖頭,“她老是說要接孫子放學,還以爲他在上小學嘞!”
我聽得悵然若失,“怎麼會變成這樣……”
那個精明能幹、清癯硬朗的阿婆,我現在還記憶猶新,誰知道歲月無情,竟會留下這樣一個結局。
收整好心情,我向她打聽最關係的事情,“你也認識嘉仇吧,最近他有回來過嗎?”
“最近?”想了想,她彷彿想起了什麼,“我好像是聽老太太說過,說孫子回來看他,我以爲是她又說胡話了,不過第二天收拾牀褥的時候,在她枕頭底下找到了十萬塊錢。”
“十萬?”這個數字讓我驚詫,“嘉仇他哪裡有辦法弄來這麼多錢?”
“這我也不清楚,我只是他請來幫忙照顧老太太三餐的,反正他給我發錢,我就幹活,你問其他的事情,我也是一問三不知。”
匆匆說了幾句,她就推門進去了,我一再拜託她,如果嘉仇回來的話,請一定告訴他,我還在F市等他
。
砰,大門不留情地關上,我怔怔地站在門前,最後一絲希望也破碎了。
離開了小巷子,我走到了縣城中心附近,禍不單行,已經錯過了最後一班通往市裡的班車。
坐在一家超市門口的塑料椅子上,我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瓶風油精,抹在兩條滿是紅包的小腿上。火辣辣的刺激感消減了一些癢意,我這才得以解脫出精神,思索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此時剛剛八點,對於F市才正是熱鬧時候,而這裡已經處處關門閉戶,路燈都是隔一段亮一盞,白天空氣裡的那一點燥熱,慢慢在夜色中偃息下來。
此時的我,真的叫做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摸光了口袋,湊出錢的也只夠個回程車票,連今晚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抱緊膝蓋,我將自己縮成一團,腦袋空空地轉不過彎來。
直到超市的阿姨出來趕我,我回過神一看,已經快要十點了。
“小妹,我們要關門了,你沒啥要買的就先回去吧。”
識趣地站起身,我將身下的塑料椅子還給她,突然又喊了她一聲,“我,我能不能再打個電話?”
拿起話筒,我猶豫了一會兒,其實我並不知道要打給誰好,但現在這個時候,我就想找人說兩句話。
瞥見了阿姨正在打着哈欠、無聲用眼神催促的樣子,我便胡亂地按了幾個按鍵,將電話撥了出去。
連接聲響了許久,對面都沒有人接聽。現在時間已經不早,說不定對方早就休息了吧。
就在我準備掛斷的時候,對面響起了褚江清沙啞睏倦的聲音,“喂……”
“……江清。”
剛剛一瞬間,在腦海裡轉來轉去的就那麼幾個號碼,信手撥出去,原來是撥到了她那裡。
那邊安靜了許久,換來的是一陣陣急促的呼吸聲,那邊似乎是她弟弟被吵醒了,出來問她是誰,褚江清回頭昂聲說了一句沒誰,然後才重新湊回話筒旁。
再開口,她惺忪睡意早就一掃而空,聲音忍不住拔高,“蘇扇,是你嗎?”
“是我。”
果然,那邊傳來了意料之中的吼聲,看樣子她都恨不得沿着電話線衝過來,揪住我的衣領教訓我一頓,“你知道你消失了多久嗎,讓你來拿志願書也不來,你不想好了?”
她絮絮叨叨地罵了好久,說她找了我好多天,差點都要去報警了。
吸了吸鼻子,我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死寂已久的心窩裡慢慢流入了一點溫熱,“江清……嘉仇不見,他不見了……”
終於等到了可以訴之於口的人,我有無數的委屈想要說,到了嘴邊卻只是不斷重複着幾個字,告訴她的同時,也終於逼迫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
不見了,我的嘉仇不見了……
聽到我說話間帶着哭音,褚江清也心裡揪得慌,不斷安慰我,“你別哭啊,你現在在哪兒,到底發生了什麼?”
抽抽噎噎的,我顛三倒四地將這幾天的事情告訴了她,說的很亂,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清楚。
“蘇扇,你怎
麼還不明白了?”她嗓音裡飽含着嘆息,嗓音雖然失真,可是卻仍舊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中,直達心室,“他跑了,不要你了!”
“不可能!”我咬着牙,咬碎了一口血沫子吐出一句話,“他不會的!”
“那你說,他要不是因爲想逃跑,怎麼會故意把你支開,無聲無息就消失了?退一萬步,他發生了什麼不可抗力的事情,他可以跑這麼多路給他外婆送錢,就沒時間給你留句話?”
我着急地想反駁她,可是搜刮遍腹中,也找不出反駁的話來,額頭上冷汗熱汗一齊冒出來,“我不信,你不要說了!”
一下子掛斷電話,我就和失了魂一樣站在原地,只覺得褚江清的那段話就和長了腿一樣,狡猾地往我腦子裡鑽,我想趕走它們,卻還是錯失於指縫,眼睜睜看它們逍遙法外。
胡亂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把零錢,我放到玻璃櫃臺上,逃也似的離開了超市。
捂着耳朵,我不想聽那些胡說八道的話,可是它們卻不聽我的,拉長了聲調、尖細着嗓子,無時無刻不在我耳邊嘲諷。
“不要你啦,不要你啦!”
對着空白的空氣,我赤紅着雙眼大喊,“胡說八道,你們都在胡說八道!”
這種自己和自己說話的樣子,看上去和瘋子沒有什麼兩樣,引得道路旁零星的兩個行人駐足看我,揣度我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
眼看那兩個行人還往我這邊走過來,我這才找回清醒,慌里慌張地就想逃跑。
沒有跑出兩步,其中一道女聲突然喊出了我的名字,“你是蘇扇?”
腳下一頓,我背對着喊話人僵硬站立,只覺得這道聲音說不出的耳熟。
這個停頓的功夫,那人已經繞到我面前,有些吃驚地說,“真的是你!”
藉着朦朧的夜色,我也終於認出了面前這位年輕女郎,“陳妙?”
話出口,我自己也猶豫,因爲她變化太大了,不再是從前那副乾瘦的樣子,整個人豐盈了很多,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整個人都水靈靈的。
“是我。”陳妙一笑,“沒有想到,我還能有機會再見到你。我很高興,真心的。”
我點了點頭,“我也是。”
這時候,一直在一旁和黑暗爲伍的另一個人張口了,“去店裡說話吧,你們好好敘敘舊。”
我擡頭一看,這位也是個故人,正是陳妙當時的老闆--斌哥。
陳妙似乎很聽他的話,點點頭,順從地走到了他身邊。看着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相處,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居然覺得還挺甜蜜。
斌哥的店就在這條街的盡頭,步行了兩分鐘,一家燈火通明的洗頭髮廊出現在我們面前。
走進店裡,意外的生意不錯,店員們是清一色的年輕小姑娘,有的正在給客人按摩,有的正在給客人洗頭髮。
見我們進來,她們齊聲喊着,“斌哥,妙姐。”
斌哥點點頭,讓她們繼續幹活,“小妙,你帶着人去二樓坐會兒。”
“好,蘇扇,來,跟我上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