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頭側過去,隱住了眼角的淚。她不是無心之人,雖然和他之間,有着冰冷無法逾越的鴻溝,可是午夜夢迴之時,一旦閉上眼睛,她還記得夢魘時,澹臺建成將她抱在懷裡的溫暖胸懷,那炙熱的掌心,那深邃關切的眼睛,一幕一幕,又涌上心頭。他似乎也不是全無是處,似乎,自己也接受過他的關懷……她覺得自己再不能想下去了,否則,前功盡棄!全盤皆輸!她就着燈光,回過頭來,看着澹臺建成的憔悴神情,雖身着囚衣,可是還不掩帝王的英姿!她忽然發覺自己,離他既遠又近,既雲遮霧罩,又月明風清,花既非花,霧又非霧。她或許真的是不瞭解他?
可是她不想知道這些。沉默了半響,終於說道:“澹臺建成,我們之間,最好是不要有任何的交集!難道你對我就沒有憤恨猜疑麼?你不是始終對我和澹臺世民,耿耿於懷?”澹臺建成聽了,焦慮說道:“舒窈,這事,已經過了!我不該無端地猜疑你!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失去你!爲了能見你,我甘願在這地牢裡!”
趙舒窈聽了,仰天長嘆道:“天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不過,事到如今,這些都是無關緊要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世民也不會重生,我的孩子也……”她說到這裡,狠狠吸了口氣,冰冷說道:“你就在這裡,度過你的餘生吧!這已是對你最大的恩惠了!”說罷,不再看他的面容,轉身就大步出了地牢。澹臺建成的腳鏈給銬在地牢牆壁上,不能多走幾步,只能黯然地看着她走出大門,門被獄卒鎖上,發出哐當的沉悶聲音。
澹臺建成心有不甘,他在門被關着的剎那,對着她的背影,大聲說道:“舒窈,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是否只有這樣,纔是你心中最好的收鞘?”門外的人聽了,身子僵了一僵,可還是決絕地邁出步子,一節一節地朝着臺階走去。
她聚起心思,到了雅國宮裡的龍吟宮,這地方,如今已是她處理公事的地方。手下將士來報:“公主殿下,方絲縈已經帶到!”趙舒窈聽了,便放下筆,沉思了一會,對着將士道:“嗯,將她帶來!”爲首的一個將領聽了,低低說道:“是!”趙舒窈坐在案几上,看着案几上的幾個清玉雕花小件,這自是澹臺建成喜歡擺置的物件!
她坐着他坐過的椅子,握着他握過的毛筆,看着筆筒內的禿筆深深如樹林,她倒是自言自語道:“這個澹臺建成,倒也不是個懶人!”她放下手中,給哥哥信的筆,一時發覺沒有時間,她便擡眼囑咐道:“那方絲縈此女心思叵測,而最善僞裝,你們要小心看管!”說着,便命將士們退下。
過了片刻,那原在龍吟宮裡的老劉公公來回道:“舒妃娘娘,蕭遠山蕭老丞相來了!”趙舒窈聽了這太監如此稱呼,心裡不悅,說道:“老劉公公,我是見你素日裡,一心侍主,自不是那些刁鑽的宮女太醫!所以,纔將你從那些人中,給撥了出來!如今,澹臺建成已被我捉了,打在地牢裡,怎地還叫我這個名諱,趕快就改了口罷!”她低低說道,
老李公公聽了,忙躬身回道:“回公主,原是奴才錯了!奴才真是該死!”說着,倒是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大嘴巴!趙舒窈見了,只是搖頭道:“這也不必,只是你以後知道就好了!”說着,便命:“即刻就請蕭大人進殿!“
待老李公公領命出了龍吟宮時,蕭遠山已是踱着步子進了來。趙舒窈遙遙地已是見了他。蕭遠山到了她跟前,口中只是說道:“草民蕭遠山見過趙國公主!”他這番稱呼,聽得趙舒窈入耳,她點頭笑道:“蕭大人,一向別來無恙?”蕭遠山看着此處,收斂說道:“回公主殿下,草民不問朝政已久,此番面見公主,也自是爲了雅國社稷之大局!並無絲毫私心!不過草民也知道公主殿下宅心仁厚,寬宏大度,是以這薊城一番風雨,也未曾傷害到城中百姓一絲一毫!”
趙舒窈微微一笑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蕭大人何必謙虛?澹臺建成不用你,我來用你!”她想想又道:“希望蕭大人果真能識得大局,這忠君和忠國,忠於社稷,並不是一回事兒。即便這座皇位的人變了,可這江山卻永遠是雅國百姓的!每一個人都有一份子!蕭大人,您說是不是?”
蕭遠山明白趙舒窈要點撥他些什麼,他只覺得這個趙國公主並非深宮弱質,此番說與,竟有王者之風。他沉沉思索了一會,反正澹臺建成尚在,便決定以退爲進,便道:“公主殿下所言極是!常言道‘知識務者爲俊傑’,草民自是不能錯過這個緊要的當口!”
方舒窈瀲灩着眼波,看了他半響,說道:“那也並非就是如此!這雅國,始終還是澹臺家族的天下!我今日不過借它一用,完成心中的夙願!你這話也是說過了!”蕭遠山聽了,想說什麼,可爲了得到她的信任,還是住了口。
他不問趙舒窈,趙舒窈可是有話問他,她命這勤政殿裡的一干宮人皆都退下,自己下了案几,對着蕭遠山困惑道:“蕭大人,究竟世民母親雅妃的死,和你有無干系?你可知,澹臺世民已不在人世,所以……我有必要將之弄清楚,以慰他的亡魂!”
蕭遠山聽了,臉色大變,口中驚道:“怎麼竟是這樣?”趙舒窈默默說道:“蕭大人,如今他已不在,你何不告訴我真相?”蕭遠山面露悲慼之色,目光透過悵惘,似乎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他苦澀說道:“這就是所謂的‘我不殺伯仁,但伯仁爲我死’了!”趙舒窈聽出有內情,便追問道:“這是何意?”蕭遠山嘆道:“先皇駕崩去,擔心雅妃娘娘會爲了自己孩子的緣故,對新皇不利,還擔心她會光復嘉國,是以便效仿當年的漢武行勾弋夫人之事了,雅妃喝下鴆酒自盡,先皇故意遷怒於我,命我也交出宰相官印……”趙舒窈聽到這裡,也是大駭,原來竟是如此!不過……世民也冤枉了澹臺建成了!
“不過,蕭老丞相,雅妃固然不在人世,澹臺建成立穩了功業後,不也將你鳥盡弓藏了?真正的贏家只有澹臺家!你明明有不世才華,可是澹臺建成顧忌,只是不用你!”趙舒窈說着,一動不動地看着蕭遠山。蕭遠山頓悟,他對着趙舒窈,默然頷首道:“公主殿下說的是,殿下箴言點化,令我茅塞頓開!”趙舒窈聽了他之言,只是搖頭笑道:“蕭大人,先皇藉口雅妃一去,你就被澹臺建成閒置多年!想必這心中也時有惆悵吧!我既然答應用你,便會信任你!是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當務之急,我需要在這薊城都城及周邊,儘快恢復吏治!我想,這個差事,自有德高望重的蕭大人你擔當,最爲合適!”
蕭遠山看着已露氣度的趙舒窈,雖心中願意,口中還是說道:“草民願爲公主盡犬馬之勞!只是,草民已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之時了,草民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趙舒窈即刻就明白了他的心意,她凝神說道:“蕭大人,你在雅國是三代老臣,想必身後自有許多隨從左右。無妨!你只管將其中撿些有才的好的,委以要任,總之,我要的就是薊城,儘快能恢復以往的平靜!”
蕭遠山聽了,眼放光芒,他怎是蠢人,當下便道:“草民儘快就給公主一個結果!”趙舒窈含笑看了看蕭遠山,說道:“蕭大人,不要一口一個草民了!你在江湖已久,是時候處一處廟堂了!我即刻就封你爲吏部尚書,兼薊城觀察使,你現在就上任罷!你要是無暇分身的話,可叫意歡幫幫你!”她意味深長。蕭遠山聽了,領命而道:“是!”
蕭遠山走後,趙舒窈回到案几上,繼續給哥哥寫信。她知道哥哥此行,勢如破竹,銳不可當,沿途百姓心念舊國,見了太子凱旋歸來,收拾山河,各家都是明着暗着幫襯配合。畢竟這寄人籬下的滋味,趙國百姓已親嘗過,這金窩銀窩,畢竟不如自己的狗窩!她估摸着,不超過一個月,趙修德就能復國!當然,蒼山之北駐軍的雅國大軍,如果不反撲的話!
可是,雅國的將軍們,眼見趙修德和鍾離一行,不戰而勝,竟然在那蒼山之北,不動一兵一毫,任意趙軍爲之,這個態度,可也古怪!可是彼時的趙舒窈心情大好,竟然沒有在這破綻百出的問題上,太多思慮糾葛,只是想着:這或許就是驕兵必敗的緣故罷!
下午無事,她閒庭信步,在這雅國宮中,走了一個來回!信步所至,她不禁到了自己曾住着的鳳翥宮前,當然,這裡已是非常蕭索!現在她再想這番往事,只覺得這曾經的舒妃和她趙舒窈,竟已是不同的兩個人一樣!她感嘆着立在一處荒僻的草坡前,徐徐想着往事。心中還是不免難受起來,抱琴究竟往哪裡去了?
她問過宮人,無一人知曉!驀然,她的頭忽然痛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十六歲雅國和親之行,究竟在她生命裡,意味着什麼?究澹臺建成,在她的生命裡,將留有怎樣的痕跡?誰來告訴她?她將頭擡了起來,越過此處的廢墟,朝着前方看去!只見龍吟宮不遠處,徐徐走來了一個年輕勃發、猿臂蜂腰的卓偉男子,他正是万俟化及!
他在廢墟處看見了她,不覺得一絲意外,大步走向前,只是笑道:“怎麼,又來祭奠那個之前的你了!還沒憑弔夠?”說這話時,他卻也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唯恐引她不適。趙舒窈聽了,卻是不以爲意,她笑道:“看看過去的自己!竟像是自己的前生一樣!有時,我自己都不信呢?”万俟化及也有感而發道:“舒窈!過去的就過去罷!這以後的路纔是重要的!不管這路有多麼難走,可是奮力去走,總會走出一條道兒的!”他似意有所指。